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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妖女一样的手牵引着我的手,顺着平坦的野地寻找另一片灌木丛。每一根草木都被唤醒,它们在等待着点燃的那一刻。我的手在奔跑,在饥渴的沙漠上狂奔,奔向泉水喷涌的地方。最后,我们瘫倒在地,一股热流从地热中挤压出来,向万里无云的蓝天喷涌。杨盛勇火辣辣的胸膛贴在我的胸膛上,猛烈的心跳震动着我的胸壁。我们长久地搂抱着,像一对久别的恋人很久不愿分开。

此后,我们把对方当做世界上唯一的依靠。下田时,我俩走在一起;上山摘果子,我俩在一起。我把粮搬到杨盛勇家,一起煮了吃。我在灶间烧火,他在灶头忙碌。两人的生活,就多了很多乐趣。有个人说话,不至于闷得慌。有时候晚间不愿一个人睡时,索性挤到他的床上,互相暖被窝。半夜醒了又睡不着时,就起来抽一袋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有一次,我俩一齐出现在荣民之家的那间小屋时,引来周围人窃窃的讪笑。

那年中秋节,荣民之家举办了一个赏月晚会,要我们表演一段节目。杨盛勇平常爱听收音机,他喜欢上了当时流行的一出戏《梁祝》,使私下教我几句,我们俩走到前面,杨盛勇用假嗓子唱女声,一边唱还一边模仿祝英台翘起了一只兰花手,他唱道:

我为你泪盈盈,

终宵痛苦到天明。

我接着模仿梁山伯唱:

我为你汗淋淋,

匆匆赶路未曾停。

坐在台下的人便掩着嘴怪笑,他们觉得我们是两个怪物。

一天,李发章的老婆又带回一个女人。李发章夫妇便把她带到我家里。我有些手脚无措地说,哎,嫂子,叫什么,我该怎么称呼她?黄花。那女人的头上戴了一朵小黄花,眼睛从不看着近前的事物,倒像是飘飞的两只黑蝴蝶。以前受了惊吓,李嫂解释说。她的男人被拉丁到大陆去打仗,他不愿去,跳海时被押兵的乱枪打死,她听到消息后便疯了,成天不做事,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发呆,说男人在空中喊她。哥嫂养了她这么多年,终于不愿养她,便把她卖……也就是给荣民当媳妇。前些天,我同发章在街上卖货时看到她被打了一顿,坐在石阶上哭,我看她可怜,就把她带回来了。兄弟,你要她呢,便留下。不要呢,我再看杨老弟要不。如果都不要,我只好把她送回去。

黄花便留下来,晚上,我没到杨盛勇家里去,杨盛勇来找我。看见一个女人坐在矮凳上,又看到我在灶间烧火煮饭,便悄声问,兄弟,哪来的女人?我说,媒人带来的。哪个媒人?我不言语,我不想让他知道是李嫂带回来的女人。杨盛勇小声嗔怪道,我还指望跟你过一辈子哦,你倒是先抛弃了我。他神色黯然,低头往外走。我说,兄弟,吃了饭再走!杨盛勇说,各人知趣点,免得扫了你的兴。双手插在袖筒里,低头缩脑往回走。

草屋里只有一张床,我把床铺整理了一下留给黄花。黄花坐在床边,双手搭在膝盖上,眼睛看着膝盖上的手。我说,大妹子,哦,黄……花,你要愿意,从今天起,这儿就是你的家。黄花仍然不说话。我抱着柜子里的棉被往外走,黄花猛地开口问道:你要去哪里?我说,到吃饭的屋子搭地铺,睡惯了地铺的。黄花又低下头。我说,早点睡。黄花点了点头。

躺在地铺上,抽一袋烟,春花和黄花的模样交替在脑中闪现。春花和梁勤结婚多年,是我的嫂子了,我不该再存非分的念想。我这样有着不干净身世的人,春花该看不起我吧?她要求进步,还当了妇女队长。我们在两个阵营里,中间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和数十年的时光。唉!春花兴许已老了。我想象着见面的情形。我走上前去,不知该叫春花,还是该喊嫂子。倒是春花爽快,说,二弟,你终于……回来了。声音哽咽,两颗珠泪挂在满是皱纹的脸上。这样想着,自己也掉出两颗冷泪,在无边的寂静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轻轻推开门缝,一缕月光挤进来,像挂了一道银白的珠帘。走到门外的菜地边小解,看见盛勇的屋里还有一道幽幽的灯光。他又睡不着了,在灯下喝酒吧?轻手轻脚地走到他的窗下,听到里面有夹杂着酒嗝的声音传来:

我为你泪盈盈,

终宵痛苦到天明。

是男扮女腔的唱段,接下来是梁山伯字正腔圆的男声:

我为你汗淋淋,

匆匆赶路未曾停。

然后又是喝酒的咕咕声。本想敲门,手停在半空,又缩回来,踮着脚尖回到我的草屋前。

天空蓝得一尘不染,有几颗紫亮紫亮的星星,像是簇拥月亮的细碎花朵。一轮满月挂在头顶,能看到月亮上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