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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上的鞋像一座沉重的磨盘,又转了一圈: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着,谁想回大陆,也是一样的下场!

那夜剩下的时光,我不知是怎么熬完的。我不愿看他们做出的事情,但又不能闭上眼睛,我只能看着那人的皮鞋。那是一双擦得像尖刀一样锃亮的皮鞋,鞋面上闪着地狱一般幽黑的光。

他用刀划开了张常发的胸膛……他的刀尖上挑着一颗血淋淋的心脏……他幽灵一般在人群中飘过,强迫人们睁开眼睛看着那颗心……他在疯狂地叫喊:老子今天就要让你变成这里的孤魂野鬼,老子要你们永远回不了家!不知精忠报国的人,连一条狗都不如!

我不知道那夜的一分一秒是怎么挨过来的,只觉得脑袋里有很多声音像天空中的炸雷,呼啸而来。活,还是死?只有违背内心,听从他们的安排才能活。但我要回家!千载难逢的机会又一次摆在面前,我必须回家!回大陆,也是一样的下场!又一个炸雷一般的声音劈空而来。我的脑袋要炸裂了,手开始抽搐,我的身体抽搐成一团……

当初升的太阳又一次爬上帐篷时,我们在刺刀的押送下,走进一个房间。这个房间的几分钟,将决定我们的后半生。那人依然站在那里,他的一排人都站在那里,他用手帕意味深长地擦着刀尖。轮到我了,我站在两个门之间。我不敢抬头。我看到那双刀一样闪亮的皮鞋,那双皮鞋往地上又是意味深长地蹭了一圈。我的双腿抖个不停。后面的人腿也在抖动,抖索的人群推搡着,我们慢慢向那道铺着红地毯的小门走去,因为另一道门闪着刺刀的幽光,那是通向家乡的小门啊,那一刻我却害怕了,无力选择那条路。我一直望着那道插着尖刀的门,双脚却在往铺着红地毯的门边移动。我不知道是谁在选择我的后半生。脑袋和脚分离,身体和思想分离,愿望和求生本能分离。一个更为强大的外在力量驱赶着我,我被迫服从,乖乖就范。

这是通往异乡的门。异乡是什么样子,等待我的会是什么?我不得而知。

几天后,我们被押上一艘军舰。我坐在最底层的地板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上的铁丝网。那一层网在发动机的轰鸣中颤抖。那是我头顶上的一片天空,这层网无处不在。我们处在网的底层。清醒时,我这么想。因为我很快就不清醒了,晕船让我翻江倒海,死去活来。我的胃里波涛汹涌,我紧咬着嘴唇,控制着不让那些东西冲出来。终于,哇的一声吐在前面人的背上。前面的人也在呕吐,他胀鼓鼓的腮帮上面是一双无奈的眼睛,无力地放出一丝愤怒的幽光,表达着心中的不满,随着一个更大的颠簸,也哇的一声吐出来,喷在我的头上。

后来,我便闭着眼,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任随军舰把我带向何方。

下船了,下船了!

快起来,下船了!

舱门打开,透进一束刺眼的光亮,一阵伴着海腥味的风吹了进来。

我睁开眼睛,谢天谢地,我还活着。

快下船,快下船!背着刺刀的人在吼。

军舰停在一个海湾里。海岸上密布着铁丝网,一直伸向地平线看不见的地方。

面黄肌瘦的人们踏上了这个隔绝的岛屿,人们叫它台湾。

冲澡,换衣,我又被编入国军。蒋介石的梦想成了国军的神圣使命,我们经过洗脑培训,迎来“新生”。

1958年的金门炮战期间,国军部队进入备战状态。那时的紧张自不待言,我们时刻准备着被调上前线。随着炮战渐渐停歇,我们的心才渐渐松弛下来。后来,部队组织到金门参观。踏上那些弹片密集的土地时,才知道炮战激烈的程度,暗暗庆幸没有成为这里的炮灰。

大陆就在海水的那一头,我却无法跨过这一线浅浅的海峡。迎着海风,痴痴凝望,一声叹息,却被波涛掩盖。

我所在的部队有一些台湾青年,他们是应征入伍的新兵。他们对我身上的字充满好奇,打听它的来历。我便同他们保持冷冷的距离。

但有一天深夜,为首的王大明揭开了我的被盖,另外两个人按住我的胳膊,手电的光亮在我身上缓缓移动。他们看过我的前胸,又强令我翻身,宿舍里的人都在惊醒中围了过来,他们似乎在参观一个怪物。王大明问,这些字是如何刻上去的?我说,针,很长很长的针。王大明吐出长长的舌头说,疼吗?

此后,王大明对我毕恭毕敬,他总是叫我老哥。与他相比,我是名副其实的老哥。王大明身上揣着离家时拍的全家福,他坐在正中,白衬衣外披着红色绶带,两只胳膊抱了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他是孩子们的父亲。王氏家人二十多人围在他身旁。背后是他家两层的瓦房,瓦房边有两株正在开花的樱桃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