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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爬向厕所,摸到一包漂白剂,撒在刺字的伤口上,再捧水浇在漂白剂上。漂白剂在水中膨胀、燃烧,无数疼痛的小蛇在双臂、胸膛和脊梁上一齐扭动,我想号叫,但紧咬牙关,把千刀万剐般的疼挤压在心里。烧吧,烧吧,烧掉这层耻辱的皮,裸露的肌肉会证明我的清白,伤疤会表明我的心迹。我的身体被你们随意驱遣,但我的心属于故乡,属于爱我和我爱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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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摧毁人们要求回家的意志,美军采取又一个狠招:断粮。

断粮延续了十天,双方仍在僵持。回祖国大陆,还是遣返到台湾?又是一个性命攸关的问题。

太阳像一个烧得通红的大饼,一点一点地沉落下去。我们被押进一个礼堂。三盏油灯下的人们显得影影绰绰。礼堂内站满了手持棍棒或手提尖刀的人。今天能活着出去吗?我嗅到了疯狂和杀戮的气息。脱光衣服,趴在地上!有人在叫喊。手提尖刀的人从四周包围过来,厉声重复:赶快脱光衣服,趴在地上!听见没有?战俘们开始解纽扣。别他妈的磨磨蹭蹭,老子的刀子等不及了,今天想吃肉了!尖刀在摇晃,灯下的长刀寒光闪闪。我的双手刚挨着冰凉的地面,一只脚就踏在后背上,给老子老实点!有人冲过来,用绳子死死地捆住我。硬邦邦的鞋底在脊梁上使劲地蹭了一圈,仿佛鞋底下是一只蚂蚁一根烟蒂。打!给老子狠狠地打!棍棒发出杂乱的闷响,惨叫声响成一片。木棒落在我的屁股上。今天不死也得掉一层皮,我想。张常发的屁股上嫣红一片,木棒也红了。张常发用手往屁股上护着,我听见一声折断的脆响,张常发大叫一声,哎哟,手臂便蜷曲了。他的手臂断了,我想。我把手臂藏到胸下,老子今天把屁股豁出去了。那一刻我想。

停!一个人从礼堂上方走下来,他把刀扛在肩上,迈着轻松的八字步,屁股随着脚步一左一右地摇晃。他走到张常发面前停下,对地上沾满尘灰的人说:起来!背上的脚移开,张常发像一堆破絮蜷成一团,在地上蠕动着。他在用另一只手托住那只断臂,慢慢站了起来。说,你到哪里?张常发的嘴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他在权衡,在犹豫。问他的人顺势拿过了沾满血肉的木棒,你究竟到哪里?大陆还是台湾?话音刚落,木棒骤然扬起,向他的断臂狠狠劈去。哎哟!张常发仰天大叫一声,手就垂了下来,膝盖一软,跌倒在地。

当张常发再次昂起头来时,他的眼睛像两团愤怒燃烧的火球,他一字一顿地说:回——家,我——要——回——家!

尖刀一闪,张常发另一只胳膊上的肉掉下一块。那人用刀尖戳起来,慢腾腾地吹着沾上的灰尘,然后走近墙壁中间的一盏煤油灯下。他慢条斯理地用刀尖挑去灯花,再把那一片肉放在火中烤着,一股焦煳的气息就像死亡的气味弥散在气息奄奄的人们周围。他极有耐心地把那块肉烤熟,然后张开嘴巴,放进去,用牙齿夸张地咀嚼着。味道好极了!他吧嗒着嘴唇,皮笑肉不笑地说。他从裤包里掏出一张白手帕擦着刀尖。人嘛,不能忘恩负义,你吃了人家的饭,长了一身的肉。要回大陆,简单得很,今天就得把肉留下!然后挥着刀吼:快说,每一个人都要说,你们要去哪里?

礼堂里响起一连串的逼问,说,快说!伴随着声声惨叫,一块又一块肉落在地上。那人把地上的肉块捡起来,串在刀上。他提着两把串着肉块的尖刀从一排被捆绑的人群走向另一排,迈着悠闲的八字步,然后走到礼堂正中,把两柄肉刀插在地上。

他重新换了一把刀,再次踱到张常发身边。

说,你叫什么名字?

张——常——发。

家住哪里?

河南大别山。

台湾也有山啦,一年四季青幽幽的山。想好了吗,究竟去哪里?

那人把张常发一把拎起来,两个人上来,一左一右夹住他站稳,那人把刀尖对准他的太阳穴,狂吼:你要去哪里?

张常发的模样反而显得异常冷静,他不慌不忙地说:哪儿是我的家,我就去哪里。生是家乡的人,死也要做家乡的鬼,绝不到异地他乡做孤魂野鬼!

那人的三角眼像两把刀尖闪着分外森寒的光,他一使劲,尖刀扎进张常发的脑袋里,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张常发怒骂;不得好死的杂……种……他倒在地上,双脚在地上蹬出两条深深的槽沟,两只眼睛瞪得像两颗通红的燃烧弹。

我闭上眼睛,在心里长嗥了一声:常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