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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俘们拍着手掌大笑,心中的恶气也随着那一口血痰向美军喷射出去。美军上尉气急败坏地说了一通英语,四个美国大兵架着战俘往战犯监狱走去。

当夜,从战俘营中的“共产主义团结会”总委会传来消息,对全营记大功一次,追认死难烈士为斗争英雄。我在李元胜的家信上补充写道:

李元胜同志在战俘营中因护卫国旗英勇牺牲,共产主义团结会总委会追认死难烈士为斗争英雄。李元胜同志为抗美援朝、保家卫国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排长梁草特此证明。

这是战俘营中的一次较量,但更艰难的考验还在后头。

为了阻止我们回国,混进来的台湾特务居然采取了一个恶毒的计谋:在每一个战俘的身上刺字,让耻辱伴随终身。

自从李元胜死后,张常发就躺在我身边,代替了李元胜的位置。张常发的旁边是刘德怀。刘德怀问张常发,要刺字了,怎么办?张常发不吭声。刘德怀说,我死也不刺字!

轮到刘德怀刺字的前夜,他上厕所时就没回来。天亮时,有人在厕所里发现刘德怀的尸体。他用自己的衣服撕成绳子,吊死在厕所的窗户上。

张常发被拉出去,临走时他看了我一眼,我小声说,常发,活着要紧。回来时,张常发的头上有一条血口,身上刺满了字。他哭诉着,我不愿刺字,他们一棒打在头上,将我打昏过去……我想抱他,他说,别碰我,我是一个不干不净的人……

他们把我拉到一张床上,死死地按住我的身子。白惨惨的灯光照着刺字的长针。一个长相和我差不多的中国人问我,要死要活?我说,宁愿死,也不刺字!他说,想死,没那么简单,老子要你死不得又活不了!

他们让我站在水田里,三天三夜不睡觉。见我不动摇,又三天不给我食物,第四天强迫我喝辣椒水,第五天他们把我的嘴里、肛门里灌上汽油,把我埋进土里,土越堆越高,越埋越深,汽油在膨胀,全身要燃烧,肚子要爆裂,难受得要死,想呕吐又吐不出来。这些该死的畜生,发明了残害人的手段,让人真的生不如死。死了就不受罪了!我大口大口地喘气,眼泪和鼻涕流在一起,我抓起一把土抹在脸上,以免敌人看到我的泪水。刺吧,刺吧,刺了就不这么难受了!我不怕死,但忍受不了这种难受!要是有枪就好了,只要一颗子弹,我就不这么难受了。死了,就解脱了!我干吗活着,活着就是没完没了地打仗!最后这一刻,我又想,我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回家,为了春花,我必须活着回家!我终于垂下了脑袋。

惨白的灯光,带着高压和威逼,像一些又长又尖的刺针悬挂在头顶。我紧闭眼睛,咬紧牙关。颤抖从指尖传向每一根神经。死亡之前的高度亢奋,每一个细胞都被调动起来,肌肉和皮肤发出尖厉的长嚎,汇成抗拒的颤抖,我只能用颤抖表达我的抗议。因为我的嘴里被人塞进一只袜子,双手和双脚分别被两个彪形大汉死死地扣在床沿,像四个套紧的铁箍。我的脑袋也被一双大手压着,那双分外坚硬的手,似乎想挤出我脑袋里那些不服从的脑髓。我知道他们是台湾派来的,他们带来了另一片天空的指令。他们利用我们贪生怕死的弱点,成功地控制了我们。

他们把他们的观念和仇恨植入我的身体,他们强迫我同意他们的观念和仇恨。他们带着深仇大恨,也试图煽动我的深仇大恨,却不知道在我的内心激起了更大的愤怒和仇恨。但我很渺小,我无力推开那些钳制我的手,他们有岗楼、部队、警犬、机枪和坦克。我只能任凭他们把我的身体当做一面墙壁,随意涂抹。他们在我的左臂上刻下几个蓝色的大字,“杀猪拔毛”;在右臂上刻着,“消灭共匪”。在前胸上刻了一个青天白日徽章,徽章下是一排字:“实行三民主义”;他们又在我的后背刻上“精忠报国”几个大字。直到我昏死过去,他们才把我抬回营房。

像老鼠的尖牙扎进皮肤,疼痛的感觉牵引我慢慢往上爬,我从昏暗的地狱又一次重返人间。我摸了摸前胸,手指上有一些黏糊糊的汁液。我睁开一丝眼缝,看到指头上的血迹。我想起昏迷前的事情。我慢慢往营房外爬动,周围有鼾声,也有翻来覆去的声响,还有人在噩梦中大喊:不,不,我要回家!是的,我也要回家,但不能这样回家。带着一身的反动标语回去,我活不好,梁家老小都活不好。人们会把我当成美蒋特务或奸细,我会成为故乡水田里的一根稗子,高高地直立在秧苗中。每一个人都会轻易地拔掉它,没有一点土壤是稗子的容身之地。为了回家,我必须去掉这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