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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我又一次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草铺上,上面是一顶帐篷。我摸了摸身上,小本子掉了。李元胜也躺在我身边,还有张常发,我们排剩下的人都被俘了,三三两两被关押在不同的地方。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小铁牌,上面写着我们的编号。

从外面望去,几层铁丝网把战俘营紧紧围住,每一个方位都有高高的岗楼,哨兵们昼夜值勤。随时都能听到警犬饿狼一样的叫声,每到晚上,探照灯把战俘营照得如同白昼。

第二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帐篷外开着几朵不知名的野花,把大自然的生机顽强地传递给我们。尽管在严密的监视下,我仍然想到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活着回到自己的家。

战俘营的日子是严酷的。美军当局和混进来的台湾特务竭力争取我们到台湾,而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也在竭力争取我们回国。每一个人都是同胞,又可能变成敌人。每一个人都关注着每一个人。选择随时都在发生。按我的本意,我肯定想回家。

在苦役般的生活中,我首先得保存自己。每天我们只能吃发霉的麦饭,一小勺菜汤。当时我的情绪低落到极点,一心想着回家。有一夜,大家在营地的帐篷里传递着一面五星红旗,那是战俘中的共产党员自己动手做成的。李元胜说,明天要举行升旗仪式,排长你参加吗?嗯,我的家乡在中国,五星红旗是我的国旗,我对李元胜坚定地说。

第二天,李元胜拍醒我,排长,快起床。窗外只有一线亮光,黎明前的黑暗正在亮光中节节败退。我们从各自的帐篷里往外走,每一个人都心照不宣,意味深长地看对方一眼。我们肃立在晨光中,看着那面五星红旗冉冉升起,大家齐唱国歌: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

前进,前进,前进,进!

每一个营场上都飘扬着五星红旗,歌声在铁丝网上空回荡,我们的心中鼓荡着正义的豪情。

美军当局见状,如临大敌。很快,数十辆坦克和全副武装的美军将集中营团团包围,广播里响起美军指挥官的声音:现在命令你们,立即降旗!再说一遍,立即把旗子降下来!

我们站着,没有人移动半步。

戴着防毒面具的美军,手持火焰喷射器、瓦斯弹、手榴弹、自动步枪和轻重机枪冲进营场,企图强行夺走旗帜。不知是谁高喊:“打倒美帝国主义”,“誓死保卫国旗!”愤怒的人群赤手空拳冲向美军,展开肉搏。有的用石头、木棒作为武器投向敌人。美军在潮水般的人浪中向后退却。有十多名战士作为护旗班成员死守在国旗周围,不让美军靠近。一连冲锋两次均未得逞,恼羞成怒的美军在坦克的掩护下再一次向国旗扑来。护旗战士紧急降下国旗,一把火将之焚毁。坦克上的美军射出密集的子弹,人们纷纷中弹倒地。李元胜被拦腰拉开一条口子,肠子流到外面。兄弟,你可不能死,我们要一起回国啊!我抱着李元胜说。李元胜用满是鲜血的手指指了指上衣口袋,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口袋里是一封没有交出的信和剪下的一撮头发。信写得很简短:

父亲母亲大人:

我抱着一腔热血投入战场,只打了一次仗,便做了俘虏。这是孩儿的耻辱,没能为国争光为你们争一口气,让你们在邻居面前抬不起头。对不起了,爹,妈!这里的气氛很恐怖,我不知道能否回国?我万分想念你们,盼望回家侍奉你们。但又害怕回去,让你们蒙受羞耻。更对不起莲香,莲香为了送我上前线,把婚期都推迟了,还自己跑到我家来照顾你们的生活。我原想狠狠地打鬼子,争取立功受奖,让父母和莲香也觉得光彩,哪知道现在成了俘虏,生不如死。这样回去,哪有脸面跟莲香成亲呢?她是盼着英雄回来,哪知等来的是一个灰头土脸的狗熊呢!

我把李元胜的手指拿起来,在信上盖了五个血印。然后,把李元胜睁得又圆又大的眼睛轻轻合上,我说,兄弟,安心去吧,你不是贪生怕死的狗熊,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汉子,你的血能证明一切!

那一夜,同胞的遗体摆在营房中间的空地上,被雨水冲刷着。探照灯惨白的光束照亮密密麻麻的雨点和地上溅起的团团水花。成团成团的血块,在雨中化成血水,顺着沟渠向海里流去,潮湿的空气中到处是刺鼻的血腥气息。

战俘们悲愤交加地看着雨中战友的遗体,每一个人的眼睛都被仇恨燃烧成耀眼的火苗。难道升旗有罪,要求回国也有罪?有人蘸着漂白粉在一块小纸牌上写着:抗议美军枪杀战俘的暴行。探照灯发现了,有十余个身着雨衣的美军冲了进来,将小纸牌扔在雨水中,用穿着皮鞋的脚踏碎,然后架着举小纸牌的人离开营房,在雨中毒打,并用中国话大喊:谁敢反抗,就是这样的下场!被打的人始终用双手抱着头,血顺着手臂往下流淌,雨水把头发和衣服淋在一起,当毒打的美军士兵把他架回营房时,这位遍体鳞伤的战俘,聚敛了满嘴的血水向领头的美军上尉吐去,喷了他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