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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缺水,每一个人都觉得离天堂越来越近了。李梓富说,假如敌人来搜山,我们落到敌人手上,受尽酷刑,生不如死;宁愿死,也不要做俘虏。大家下定决心,最后一刻,决不做俘虏。

为了维持生存,我们不得不喝下自己的尿。李梓富拿着水盅,做出准备接尿的姿势。他说,同志们,眼下,我们要千方百计活下去,只要活下去,我们的队伍就会上来解救我们!

端着尿,我犹豫着,李梓富说,听说童子尿可以治病,梁草,喝下它,你的眼睛就清亮了!

那时候,眼珠干涩得像生锈的门轴。从坑道的瞭望哨往白花花的太阳下一望,眼睛里泛起水一样的波纹,大片的水域在幻觉中闪现。

在那些躺着等死的日子里,我便想起安家山上的池塘,以及儿时脱光衣服在水中嬉闹的场景。大家都说不出来话,失水的喉咙沙哑着,说话异常困难。我只有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泉水。我在想象的清泉中,喝下了那半盅浊黄的尿水。

我在迷迷糊糊之中,喝到水时,还真的以为躺在安家山的池塘边。增援的部队扫清残敌,救出了分散在坑道中的士兵。担架队又一次把我抬到临时医疗点。我醒来时,看到王大为正在为李梓富刮胡子。李梓富摸着泛青的下巴说,梁草,我们又一次胜利了!那些尿,帮助我们支撑到最后的时刻,要不,恐怕你我都到天堂见马克思了!

李梓富、王大为和我是我们连仅存的三个人。我们都荣立二等功,李梓富升任营长,王大为和我升任排长。新的兵源补充上来,我们的部队又成了一支朝气蓬勃的队伍。

做志愿军的荣耀,此时我亲自体会到了。我破天荒地收到家里的来信,是春花写来的。

梁草兄弟:你好!

你离家去当兵,至今已十多年,音信渺茫。你参加解放军的证书寄回来后,我们家就成了光荣军属,干部和乡亲们处处照顾我们。我们分到了平坝上的好田,房子已从半山搬到了山下。这几年你当了志愿军,在朝鲜打击美帝国主义,我们一家更光荣啦,过年过节都有干部和学生来慰问我们,又送礼品又做家务,爹、妈都觉得不好意思,插秧、收麦时,互助组的人首先做完我们家的活路,才做自己的。前天武连乡乡长带着其他干部,还有一大群学生敲锣打鼓来到我们家,把你立功的喜报贴到我们家的大门上。还给爹妈的胸前戴上了大红花,全村的人都来贺喜,把我家院子围得水泄不通。乡上还开了庆功会,要爹妈去讲话,爹一个劲地推辞,说没啥讲的,乡下人说不出来话。妈一直笑得合不拢嘴,从嘴巴上甜到心里,她总是念叨:狗娃还活着,狗日的硬是命大福大!倒是你哥总想在人面前绷个面子露个脸,好不容易翻了身,又有兄弟当了志愿军,还立了功,全武连山旮旯都闹响了!他也想在人面前露脸,就跟爹妈去了乡里,还拉上我。我们坐在大会主席台上,还有好多家属都坐在主席台上。你哥一看下面黑压压的人就懵了,还是我把他拉到位置上坐下。乡长当着全乡人的面,宣读了立功喜报,又喊光荣家属讲话,妈看爹,爹看梁勤,梁勤看我,最后爹说,叫春花代表我们梁家说两句。我一个劲给大伙鞠躬,感谢乡亲们给我们家送来礼物,帮我们家挑水、洗被、打扫卫生。梁勤拉我衣服,小声说,人家叫你说我兄弟梁草的事!我说,我兄弟梁草,那是没说的,打日本鬼子那阵,他打了好多大仗!打国民党反动派那阵,他又是一马当先!打美帝国主义,他又去了朝鲜。我们十多年没他的消息,想起他,我妈的眼泪流干了,眼睛都快哭瞎了!前天突然接到立功喜报,我们家一夜没睡好。我爹说,既然儿子在前线立功受奖,我们也要当支前模范。今年要种好麦子,来年支援500斤麦子,国家号召捐飞机大炮,我们捐麦子卖了,也凑个份子。我妈说,那就做棉鞋,做夹袄,听说朝鲜的雪有一人多深,那多冷啊!那些兵,都像我儿一样需要棉衣棉鞋,我就帮我妈,把棉絮拆了做成夹袄和棉鞋。大家都来做啊,邻里乡亲,都给前方的人鼓劲加油!梁草兄弟,你说我说得对吗?

哦,忘了告诉你,我这几年加入扫盲班,认字认得很快。你哥支持我学文化,替我做家务。我是互助组里的活跃分子。妈说我成天在外见世面,变了一个人。新社会了,妇女也翻身了,我觉得心明眼亮有奔头,每天都有精神。

老三梁根已长成大小伙子,人高马大的,也想来当志愿军。说要到朝鲜来找哥,兄弟俩一起打鬼子。妈死活不同意,说,你以为当兵是闹着玩的,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是杀鸡,是杀人!梁根说,现在翻身了,有衣穿,有粮吃,美帝国主义、蒋匪帮要叫我们回到旧社会,没衣穿没粮吃,我们得保卫胜利果实。好说歹说,我妈同意梁根参加了基干民兵。昨天,武连乡派人来,说要安排梁根进钢厂当炼钢工人,把我爹我妈高兴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