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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芳在一旁抹着眼泪,她向我竖起沾满泪水的大拇指,挂着两行泪珠的脸上,露出了坚定的微笑。

仇恨就是这样慢慢积累起来的,先是谢争光,后是金福来,我要替他们报仇雪恨!

那天,我让医生为我写下了金福芳的地址。后来,我在台湾时给她写信寄钱,但一次又一次被退回来,她还活着吗?我这样猜想的时候,却遇到了麻烦。我所在的部队警告我:往北韩寄信,你这是在投共叛国,通敌通匪,小心你的狗头!从此,我便不敢写信寄钱了。回大陆之后,我又写信,仍然被退了回来。我就想,也许金福芳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些年,每到逢年过节烧纸的时候,我总要用一块黄表纸包着一包纸钱,上面恭恭敬敬地写上:朝鲜金福来收。我只能用这种方式缅怀我的恩人。他的大恩,我今生今世无以为报。

临行那天,我把身上的五十元钱放到医生手上,请他转交给金福芳。当面交给她,我担心她不会收下。

重新回到部队时,战事已经进行到胶着状态。最早赶趟子的打法,曾经让我们热血沸腾。那样宏大场面,置身其中,每个人都被豪情鼓荡着。军号一吹,团长、营长、连长、排长、班长都在喊:“冲啊!”我们便猛扑过去,排山倒海一般卷向敌阵。人海汇成洪流,很快将敌人席卷而去。“秋风扫落叶”,“风卷残云”这样的词,用在最早的朝鲜战场毫不过分。

躺在战壕里,口中嚼着一根草,我想起夏天的夜晚,当月亮出现的时候,母亲会抱着我们坐在篾席或晒单上,一边奶着梁根,一边唱:

小月亮,大月亮,

哥哥起来学木匠,

婆婆起来舂糯米。

娃娃闻到糯米香,

打起锣鼓接大娘。

大娘一上门带个小姑娘,

姑娘脚脚小,

一脚踩到癞格宝。

癞格宝,跳得高,

吓得姑娘转身跑。

母亲的眼睛像月光一样悠远又明亮,她看着月光的样子,仿佛唱的是月亮上的传说。梁勤嘻嘻地笑,也跟着唱:

姑娘脚脚小,

一脚踩到癞格宝。

癞格宝,跳得高,

吓得姑娘转身跑。

嘿,嘿,好一个小姑娘,

跑球了,空欢喜一场。

母亲就用手掌轻拍梁勤的脑袋,说,你个浑小子,从小就想姑娘!梁勤分辩说不想姑娘,想啥子嘛?我说,要想老娘,孝顺老妈。母亲就把我搂过去,我闻到她身上的一股奶香,母亲说,还是狗娃乖,狗娃从小就知道心疼老娘!

母亲说完了,又拍着怀里的三娃,仍旧望着月亮唱:

月亮光光,

芝麻地头烧香。

烧死麻大姐,

气死幺姑娘。

幺姑娘,不要哭,

买个娃娃打鼓鼓。

鼓鼓叫唤,

买个灯盏。

灯盏漏油,

买个枕头。

枕头开花,

接个干妈。

干妈脚大,

打个圣卦。

干妈脚小,

二龙抢宝,

抢到就开跑。

很多时候,我觉得母亲不是在唱歌,倒好像是在说歌。她的嘴巴哼哼唧唧的,调子也是自己临时随意发挥,调子时而又长又高,时而低沉得像自言自语,有时又戛然而止。母亲在月下唱歌的时候,完全变了一个人,平常老实沉郁的母亲,这时候显得悠远又缥缈,像在蓝色月光中出没的仙女。

有时,母亲会说:你看那月亮上的阴影,像一棵桂花树。听说,月宫里住着一位名叫嫦娥的仙女,而那个仙女的男人叫吴刚。母亲会把吴刚说成会挑水、砍柴的男人;而嫦娥,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女人,她织的布像月光一样又白又长。

妈,你找梁幺妈帮忙,等我长大了,要找嫦娥一样能织布的女人,我就有衣裳穿了!

妈,嫦娥会煮饭吗?她会炒香喷喷的回锅肉吗?

梁勤和我问母亲,母亲便笑,笑得东倒西歪的样子,然后说,男人呀,从小就是馋嘴猫,一个想穿衣裳,一个想吃回锅肉;等你们长大有出息了,还愁找不到女人,还愁吃不上回锅肉?该念书时要念书,该种地时要种地,人要勤快不能懒,到时候啦,该有的就会有啰!

母亲说这话时,只注意了安家山那一片天。她看不到安家山之外还有更大的一片天,而这一片天下的风吹草动都会波及到安家山。她当然不会想到,她的儿子会在一阵飙风中变成一缕飘蓬,任意南北西东。她也不会想到,这时远在异国的土地上,她的儿子衔着一根草,痴痴地看着月亮,回想童年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