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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尚礼神甫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他有一双纤细的手指,每当弹琴的时候,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狂奔,我才能听到神甫温文尔雅的外表下内心炽烈的激情。神甫的世界除了《圣经》、音乐,便是密斯卢。对我们那个县城的人来说,神甫和密斯卢就像两只天外飞来的怪鸟,他们既不耕田种地,也不开铺经商,成天迷恋上帝和音乐;上帝能给你饭吃吗?音乐能填饱肚子吗?一男一女,偷偷摸摸,不走明媒正娶生儿育女的正道,成何体统,有伤风俗!嘴巴上虽然如此议论,但对两个西洋人,也就当新鲜的西洋景一样观看,并不往心里去的。

我的钢琴就是神甫教会的。从我进唱诗班的那一天起,神甫就喜欢我。他总是用清澈的蓝眼睛看我,他的眼睛让人想到天空和阳光,我喜欢神甫就是从他的眼睛开始的。整个县城,除了妈妈用这种眼光看我,没有第二个人。大人们不是叫我的小名德娃,就是说“喂”,他们很少拿眼睛正视我,更是难得给一个笑脸。神甫却不一样,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杂质,仿佛一下就能看到心底,心底里发出的暖融融的光,能将我包围,使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温暖。神甫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老师,总是看着我弹琴,沉溺在音乐中,然后鼓掌欢呼,好,好!神甫一边拍掌一边走到玫瑰花窗下,从一个小抽屉里拿出一块巧克力。我第一次看到那种黑乎乎的东西时,不敢吃;神甫也拿了一块,张大嘴巴,放进去,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好吃!后来,我便喜欢吃巧克力。你吃过吗,同志,巧克力?

巧……克……力,没见过。我对他的话不感兴趣,闭着眼睛养神。到底是年轻,耐不住寂寞,李德麟又说开了。

好吃,真的,只是名字不好记。直到我读完高中,每个周末,我都会去神甫那儿。后来神甫和密斯卢走了,那是解放军进城后的事。我最后一次去见神甫时,他已收拾好全部行李。他把钢琴送给了我,但我爸不让我碰那架钢琴,仿佛那是一枚一碰就爆的炸弹。他们也不允许我弹神甫教授的曲子,这是那个小城的人并不了解的东西。

后来,我们就听见了美帝国主义入侵朝鲜的消息,当时我在上音乐学院,还有一年就毕业了。我们学校举行了揭露美帝国主义的教育,参加了省城市民大游行,声讨美帝国主义的暴行。很多学生当场报名参加志愿军。一队一队戴着大红花的小伙子从街头走过,全城倾巢出动,欢送出行。我觉得他们真是神气极了,我也报名参了军。我妈对共产党、毛主席感恩戴德,她常说:没有共产党,哪有我们家的地?没有毛主席,哪有现在吃饱穿暖的幸福生活?她愿意把家里的粮捐出去,整夜整夜纳鞋底交到居委会支援前线,可就是不让我去当兵。我戴着大红花走过县城时,我妈一看见我,笑容便凝固了,她摸着额头倒下去时,我爸一把抱住了她。我跑过去时,我爸一跺脚,还不快走!我转身跑回队列中,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欢送的人群像一道背景,飘忽而过,我妈偏偏欲倒的姿态留在记忆里。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妈是什么时候,这位同志,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姓梁。

哦,梁大哥。

小兄弟,是第一次上前线吧?

可不,刚上前线就断了腿,唉!

叹什么,你是有福之人!

有福?断了腿,还有什么福?

保了命呗,你很快就要见到你妈了!

大家都在流血,我可不是怕死鬼。我也想杀敌,我不想躺在这里!

你没有看见真正的战争,小兄弟,快到后方去吧,这样你还能看到妈妈。

李德麟身上稚气未脱,他长得眉清目秀,有一副好嗓子,又念过书。我是一个粗人,但我敬重有文化的人,我不忍心看到他被打死,就一个劲地劝他回家。

梁同志,哦,不,梁大哥,你恨美帝国主义吗?

以前不恨,但现在恨了,他们炸死了我的兄弟,他跟你一样小。

他叫什么名字?

谢争光。

唉,我也想为国争光,可现在……

李德麟摸着他的断腿,低头看着厚厚的绷带,眼泪掉在浸血的绷带上。

你恨他们吗?

恨呀!从丹东一路过来,看到被炸得千疮百孔的民房,我就恨他们。以前我觉得美国远在天边,他们怎么过日子我不知道。我喜欢孔老师,孔老师也喜欢我。但现在,我觉得孔老师是敌人,因为他是美帝国主义。但我怎么也没法恨他,想起他就想起巧克力。我最好的同学李东方说,那是糖衣炮弹,你中了美帝国主义的糖衣炮弹啦,你的觉悟怎么这样低?李东方说话的时候,流露出蔑视的神情,他理直气壮的模样显出一种立场坚定的优势,我在他的眼中一点一点地缩小,最后瘫在地上像一堆狗屎。从此,我不敢跟任何人说起孔老师和巧克力,因为我们班上都在声讨美帝国主义的暴行,人们握紧拳头高呼,打倒美帝国主义,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