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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活着,一个大男人,好意思哭!”透过泪水润湿的指缝,我模糊地看见圆脸护士一边加液体,一边数落我,她的眼睛出奇的大,看我时露出过多的眼白和不满的眼光,仿佛我和她有着深仇大恨。她的怒气仿佛都从手指注入液体,哆嗦的手把输液管子弄得哗哗直响,然后噔噔噔地走了。我对李德麟说,噫,这护士咋啦?李德麟说,听说她哥前几天死了。他哥是担架队的,遇上敌机轰炸,抬担架的同伴死了,他把伤员背在身上东躲西藏,最后到达栗树山顶,眼看山下就是医疗所了,又遇到敌机扫射,他把伤员往山岩下一推,一身被机枪打成蜂窝眼了。据说,她当时躲在树丛中看见了他哥死的那一幕。敌机走后,她上山去找回了那个伤员,把他背到了医疗所。“噢,可怜的姑娘,难怪她心情不好。”

李德麟说他是教会学校长大的,我不知道什么是教会,他说就像你们经常去拜的寺庙,我说,寺庙里只有和尚,哪有孩子嘛!他显得有点烦,或许是觉得我这人太愚笨,又宽慰我说:不知道也没关系。我父亲是个医生,在一所教会医院谋职,也就渐渐信上了基督教。我母亲相信我父亲,也就相信了上帝。我从小一听到教堂风琴声就显出异乎寻常的兴奋,我父亲便经常把我带到教堂去。我还记得第一次进教堂是在一个冬天的清晨,雾气笼罩着小城的房屋和树木,居民们仍在酣睡。通往教堂的路上堆满积雪,踩在上面有吱嘎吱嘎的响声。教堂门口放置了两盆柏树,上面撒了五颜六色的纸屑。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圣诞节,父亲穿上了只有在重大节日才会穿上的西装。教堂留在我心中的印象是色彩斑斓的,我从来没见过那种玫瑰花窗,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蜡烛,还有那个身着奇怪服装的神甫那光秃秃的头顶,晃得我眼花缭乱。父亲的一只膝盖跪在长长的木椅上,另一只脚支撑身体的重量。那是一种桌凳相连的木椅,很多人都坐在凳子上。我奇怪父亲的姿势,他的双肘托着下颏,眼睛一直看着神甫。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蹲在他身边,但我的身子太矮,无法将双肘放到桌上,便将双脚蹲在木凳上。神甫是一个美国人,他跟医院的女院长很要好。我之所以这么说,是我后来经常注意到神甫喜欢到医院来找那个叫密斯卢的院长,他们拥抱时,女院长一双细长的手总是从神甫的后颈往上面爬动,就像一条不声不响的蛇,攀上神甫那光滑明亮的头顶。神甫的手像一只毛茸茸的大蜈蚣,盘绕在女院长的腰间。我用双手捂住眼睛,从指缝里看见他们的动作。后来我见到神甫时就领着一群孩子跟在他身后,用手指刨脸,或者脱下裤子拍打光屁股喊:羞,羞,不要脸!羞、羞、不要脸!神甫似乎一点不懂我们的意思,他总是和颜悦色地笑,有时还跟我们做鬼脸,伸出又红又长的舌头吓唬我们。圣诞节那天早晨,神甫似乎变了一个人,他穿着又宽又亮的袍子,头上戴了一个亮闪闪的小帽,站在前台的正中布道。他说了什么我也记不清楚,只记下了一句话: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帝的赐予,我们要爱他,尊重他,不要用黄荆条子打他!神甫说这话时,居然从讲台下面拿出一根又细又长的黄荆条,在空中舞得嚯嚯直响,最后做了一个打手掌的姿势,把在座的人都弄笑了,我捧着下巴咯咯地笑出声来,然后示威一样地看着父亲,那意思是说,神甫已经说了,以后不许再用黄荆条子打我!但父亲并不理会我的意思,也不看我一眼,他只傻乎乎地盯着神甫。后来神甫又说了一些什么,我完全没有注意。我看着神甫后面站着的一些孩子,他们都穿着像我父亲那样的西装,那样子神气得很。我想,穿上这样的西服就像大人了,就不会像我那样被父亲呵斥着跪在地上伸出手掌挨黄荆条子了。仿佛神甫站着的地方是一条界线,那后面的孩子在神甫的庇佑下过着一种像唱歌一样轻松的童话般的生活。由此,我便喜欢唱歌,盼望像他们一样穿上那样神气的衣服。后来有一天,父亲考我背唐诗时,我背不出来,他便气得又去拿墙上挂着的黄荆条子,我挺起前胸,模仿神甫的口气说,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帝的赐予,你们要爱他,尊重他,不要用黄荆条子打他!你说奇怪不,父亲的手停在半空中,他居然没有打我。由此,我觉得神甫的话是有力量的,足以用来反抗父亲。但我想起他同密斯卢拥抱的时候,便愤愤地说,你说得那么好听,为什么不堂堂正正地同密斯卢结婚,而要偷偷摸摸地来往呢?

我的那点音乐才能便是跟着神甫学会的,父亲叫他密斯特孔,我叫他孔老师。神甫的中国名字叫孔尚礼。父亲不再打我,我一连几天都没有背唐诗,这让父亲愁眉不展,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后来父亲便学会了与我谈判。他问,你不想背唐诗想干啥子?我说,我要唱歌,像神甫后面的孩子一样穿上西装唱歌。父亲拿眼看母亲,母亲做了一个点头的样子。父亲说,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我如释重负地说,答应什么?父亲说,我同意你去唱歌,但你要答应我,每天必须背一首唐诗。我咬着嘴唇不说话。父亲又说,做男人必须识字读书,长大了才有出息,唱歌能养活你一辈子?母亲在一旁敲边鼓,这事你必须听你爸的,神甫是一个洋人,能给你饭吃?你要跟神甫学唱歌,也要跟父亲识字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