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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很快黑了下来,连长叫:别找啦,看不见了!我说,连长,还有谢争光呢!连长说,找不见,没法,回了!我们带着找到的残尸往回走。我走在最后,连长说,梁草,你磨蹭个啥,天很快便黑透了。我似乎听见有一个声音在叫我,梁哥,梁哥!我脱离队伍循声跑去,连长叫,梁草,给老子站住!我还是在跑,我一边跑一边大声说,我听到谢争光了,他在叫我!连长也跑过来,连长说,你们先回,我跟梁草马上就来。但他们并没走,他们都站着看我。我看见他们的黑影像一截木桩直立在雪地上。

我被那细微的声音牵引着,在一个大坑上停下,我用双手使劲刨土,我一边刨一边叫谢争光,谢争光,谢争光!连长来拉我,连长吼,梁草,你疯了,谢争光死了!我说,我听见他在喊我。连长拔出枪说,梁草,你再不起来,我就开枪了!我听见连长在数“一、二、三”,连长数到“三”时,我刨到了一身军服,我站起来,说,连长,你看!连长放下枪,装进枪套里,连长说,快刨呀,快点,连长跟我一起刨土,谢争光的脸现出来了,连长大叫:真是谢争光!连长用双手捧着他的脑袋往外拖,拖出来的是失去了一只手臂的半截身子。我又在旁边刨了一阵,没有找到另外的部分。连长说,梁草,我们必须走了。我只好抱着谢争光的半截尸首跟连长一起离开了。

我们借着雪的反光摸回了阵地。连长命人把肖光荣送走了,又把搜到的尸体用一条布单裹在一起,把一面布满弹孔的红旗放在布单上,全连的人取下帽子默哀。哀毕,刘兴华带领大家举起右手宣誓,血债要用血来还,我们一定坚守阵地,打退敌人,为谢争光等英雄们报仇雪恨!刘兴华还向大家宣布,谢争光同志以自己的勇敢行动实践了他生前的誓言,为了保卫共产主义事业,保卫新生的人民共和国,他毅然放弃大学生活参加志愿军,在敌人面前毫不畏惧英勇献身。遵照他的遗愿,组织上决定,批准他加入中国共产党!刘兴华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兴奋神色,并带头鼓起了掌,大家也跟着鼓掌。唯独我没有鼓掌,我脑子里一直想着他的半截身子和脸上那些又大又红的青春痘。

简单的追悼仪式之后,尸体被连夜送走了。阵地上安静得可怕,一阵一阵的雪风像游魂一样在残树间飘荡,未燃尽的硝烟散落在山坡上,刚刚飘出来,随即被白毛风撕成碎片,凛冽的空气中有一股呛人的焦煳味。

那夜我和江勇放哨,何顺诚说,上级叮嘱不要放松警惕,严防敌人偷袭!我的耳边一直响着谢争光的声音,梁哥,梁哥,梁哥。我问江勇,你听见什么声音吗?江勇立即警觉地问:谁?我说,谢争光。江勇摸我的前额,仿佛我的额头是一盆炭火烫着了他。他说,你在发烧!我浑身发抖,我听见那个东西一会儿在左边,一会儿在右边,一会儿在背后,他始终不紧不慢地叫:梁哥,梁哥,梁哥,梁哥!我突然双膝一软,跪在地上,我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我说,谢争光,你要说什么就说吧!江勇说,梁草同志,你的额头烧得吓人!我说,我他妈的都快冷死了!江勇叫来了何顺诚,何顺诚说,梁草,你跪地上干吗?我仿佛什么也没听见,我只听到那声音,梁哥,梁哥,我用双手堵住耳朵,我说,别叫了,别叫了,别他妈的缠着我!何顺诚说,他疯了。何顺诚往下一蹲,把我背在背上,我说,放开,放下我!何顺诚并不理人,他一直把我背到坑道里,我看见坑道里有飘飘忽忽的亮光和一些飘来飘去的人影。那声音又跟进坑道里来了,梁哥,梁哥,我使劲拍打自己的脑袋和身上,我觉得那声音就在我的头发上,衣服上,它一直潜伏在我身上,我想把它拍打下去,就像试图抖落灰尘一样。我使劲地拍啊打啊,我感到有人紧紧抓住我的手,后来又用一根绳子把我的手捆上了。灯光刺疼了我的眼睛,我便闭上了。两眼一闭,谢争光就在脑中出现了,他那半截身子说话了,梁哥,梁哥。隔了一会儿,他又在唱,向着更大的胜利冲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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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次让人多么轻松的睡眠啊!我睡得浮浮沉沉,昏天黑地。一会儿是谢争光在叫喊,一会儿谢争光的脸变成了蒋国全,我说,你还活着?他说,我回家了,有了土地活得有滋有味呢!我想来安家山看你。我用后背对着他,说,远着呢,我回不了。蒋国全说,逃呀,你可以跑嘛。我说,谢争光死了,我怎么能跑呢!蒋国全说,你龟儿子以前就想跑,现在反而又不想跑了!我说,你去看我爹妈吧,代我看他们。蒋国全的身影越飘越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