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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争光忙着准备手雷和炸药包,我说,谢老弟,你还小,我替你去吧!谢争光说,梁哥,你知道,我要为王红梅争光,假如有机会,请你转告她。我说,这话你最好亲口对她说,你一定要活着回来!何顺诚抱了一下谢争光,说,兄弟,多加小心!谢争光说,假如我没回来,请求组织批准我为中共党员,请向毛主席报告,我已脱离一个地主家庭,成为追求革命的新兵!何顺诚说,放心,我一定把你的话向上级转告。

谢争光一去就没有回来。一些人在雪地里往山下翻滚,接着就看到坦克炸开了花,浑身着火的黑人鬼子哇哇大叫着从坦克里爬出来。据炸坦克的唯一幸存者肖光荣回忆,谢争光是抱着炸药包和敌人的坦克同归于尽的。当时,他把炸药包放在坦克履带上,很快就掉了下来,情急之下,谢争光只好选择同归于尽,他在最后的时刻试图喊一声什么,肖光荣说,他居然听见这个男孩大声高喊:为祖国争光,为毛主席争光,毛主席万岁!

只有我听懂了肖光荣的叙述,这位老兵后来在很多次报告中讲述了第X军第N师第9团第6连四位勇士舍身炸坦克的光辉事迹,以及谢争光的名字的由来,他同封建地主家庭的断然决裂,以及勇士最后的喊声。在很多报告和文献中,我没有读到关于王红梅的记载。这位新兵对文工团女演员的暗恋直接催生了一次壮举。

去年冬天,我在央视的“艺术人生”中看到记者采访老艺术家王红梅的节目。王红梅已是满头银发,戴着金丝眼镜,说话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她说她最难受的便是朝鲜战场上的那段记忆,她满含热泪地唱了那首香草岭的歌,唱得像有一块石板压住胸膛似的艰难又沉重。她说,她至今还保存着一位英雄的军功章。但是,对于这位英雄的连队首长为什么要把军功章寄给她却大惑不解,主持人说,也许是英雄听过她的歌声,是她的粉丝。王红梅说,没错,没错,我当时是文工团的演员。后来,我给央视那位主持人写过信,请求他告诉我王红梅的联系方式、电话或通讯地址,主持人后来给我回信说,那次访谈后三天,王红梅便因肺心病去世了。看信后,我仰天大哭,哭得像一个没爹没妈的孩子,梁玉不停地抚着我的胸口,仿佛怕我一口气接不上来就去了。我觉得内心有愧啊,没有完成谢争光最后的嘱托,王红梅到死也不知道那个秘密啊!

那天黄昏,我叫梁玉给我买了香蜡、纸钱,煮了腊肉香肠和水米饭,对着东方跪拜,我一边烧纸一边说,谢老弟,快过年了,你也尝点肉味,吃几口米饭。烧这些钱就当我向你赔罪。我回来晚了,知道王红梅的消息也晚了,兄弟,我对不起你呀!我又把主持人的信烧了,我说,兄弟,王红梅现在也去了你那个世界,但愿你们能遇见,你亲自告诉她那个秘密吧!

那天我们居然俘虏了一群黑人士兵,那些家伙黑得像大猩猩,只有牙齿白得耀眼,说话时仿佛一道白光在嘴里闪亮。何顺诚端着枪嘿嘿地笑,他说,日他娘的,长这么大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黑的人!梁草,你个老兵油子,自以为见多识广,见过吗?我说,在缅甸见过晒黑的人,那些人连嘴唇也被太阳烤焦了。但这样黑的人,也没见过。何顺诚用枪上的刺刀对着一位肚子上缠着绷带的黑人俘虏,叫他:停下,停下!那俘虏用疑惑的眼光看着高高在上的何顺诚,用手指了一下自己,何顺诚说,说的就是你呢,停下!我说,他不懂你的话。何顺诚便用刺刀在他面前晃着,俘虏被吓坏了,嘴里叽里呱啦地说个不停,何顺诚用刀尖把他的绷带挑开,看了一眼,收回了枪,说,你,走了,走开!俘虏还呆在那里,我跺了一下脚,大吼,滚,快滚!那家伙似乎明白了什么,往前走了。何顺诚说,绷带上的血是红的,老子还以为这些家伙流的是黑血呢!

那天,彩云山上的残霞乌红一大片,像胭红的血痕。李梓富带着我们十多个人去找战友的尸体,收罗了一些残肢断片,手臂啦,腿啦。我们从衣服和尸体皮肤的颜色上分辨我们的士兵。我一直小声地喊:谢争光,谢争光,谢争光。我找到了一只像谢争光的手,因为我注意到他的手细长细长的,又白又嫩,像一个很少做粗活的大姑娘的手。李梓富发现了肖光荣,他被土埋着,只露出一个脑袋,李梓富把他身上的土扒掉,用手轻拍着他的脸,他似乎睡着了,李梓富摸着他的颈说,脉还在跳,狗日的命大。李梓富说,梁草,快来背他!我说,连长,我在找谢争光!连长又叫:江勇!江勇应声跑去,连长叫,快把肖光荣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