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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娃子哩,被鬼魅叫走的魂魄快回来哟!

狗娃子哩,被哪方妖魔摄去的魂魄快回来哟!

狗娃子哩,被哪方妖魔摄去的魂魄快回来哟!

醒来后医生说我昏迷了八天八夜。我觉得自己轻轻松松地睡了一场安稳觉,没有恐怖的日子只有在昏迷和死亡中才能找到。我真想这样一直昏迷下去。但阎王又一次把我送回人间,我又听到了鸟叫,看到窗前那棵无忧无虑的大榕树。在我昏迷时,杨和顺失踪了。他没有带走他的用品,医生护士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都不见他的踪迹,部队长官问我他可能跑到哪里去了,我用两个眼睛看着天花板说,昏迷……真好……谁知道呢!长官们觉得我快疯了。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但我当时的想法刚好相反,想死死不下去啊!我没有勇气朝自己开枪。死是多么简单,一个枪子就了结。我经常摩挲着子弹发呆。我的脑袋反应越来越迟钝,也许是高烧留下的后遗症。我经常坐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那棵榕树,树下飘着密密的根须。也许这是一棵很男人的树,没有人对这些树发号施令。人还不如一棵树。我要是变成一棵树就好了,能安守故土颐养天年。我想起了故乡的黄桷树,垭口下有人歇凉么?还有止戈铺的古柏,那种柏树千年不死。死亡是上天对人的怜悯,活着是阎王对人的惩罚。我想。

杨和顺走了,我看着病床上的另一个人,那张脸一会儿就变成六娃子的脸。六娃子谈女人时兴奋的样子在晃动。我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但我不会说,打死我也不会说。

我这一生最大的悲哀就是不会自己给自己做主。高烧似乎烧尽了我脑袋里那些不安分的神经,我对长官的安排一概听从。病愈出院后我没有被派往印度,又安排往桂州进发。我们背着笨重的物品昼夜行军在山道上,太阳和星星轮番照耀着我们疲惫不堪的身躯。我们在白天明亮的光影中滑行,在黑夜浓稠的幕布上游走,脑袋越来越轻巧,脚步越来越沉重。长途迁徙之中,内心一片茫然,我们不知道走向哪里,长官说往前走吧,总会有命令传来。我们的身体简化成两只移动的脚,要是能变成一只鸟,飞过千山万水多好。

我们是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进入桂州城的。那夜,青瓦白墙的房屋在月色中闪着静谧的幽光,月光投在桂树上留下悠长的阴影,满城飘动着桂花的暗香。我们甚至能听见一些乐音在暗香中浮动,先是悠远而抒情的长笛,接着是古筝,有人说那是一首著名的曲子,叫《春江花月夜》。走近了才看见那是一所南迁的艺术学院,古筝就是从校园里发出来的。士兵们沉重的双脚踏在细碎的桂花上,如同走进一个迷离的梦境。

第二天我们便挖坑道筑工事。敌军迫近的消息不断传来,飞机布满天空,像一些驮着太阳的彩色蜻蜓。远方飞来的炮声,就像悠远的雷鸣。四面八方的人群扶老携幼涌进桂州城,他们认为有军队的地方就是安全之地。城里物价飞涨,房屋被挤满,许多人睡在街道上,头枕着随身携带的包裹。士兵的队列无法在街道上走动,只好持枪胁迫难民让路,也顺手牵羊用刺刀挑起他们的物品,老百姓只好双眼圆睁忍气吞声。夜里入室抢劫已成家常便饭。有一天,新班长张光胜带着我们几个走进一家饭馆,喝令店家酒肉侍候,店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瘦小男人,双脚一瘸一拐地簸得厉害,端菜时菜汤也簸得厉害,浪在张光胜的头上。张光胜原本是个劁猪匠,口头禅是“老子把你劁了!”这会儿趁着酒劲大发雷霆,跛子你娃瞎了狗眼啊,小心老子劁了你!店老板急忙赔礼道歉,又拿了一根新毛巾浸水后小心翼翼地给张光胜擦干净。喝完酒后,张光胜命令我捞走了锅里煮熟的一大块猪肉,又叫另一个士兵抢走了他家的一坛桂花酒。张光胜双腿短,上身长,身板结实得像一截柏木。他经常给我们吹嘘他吃了数不清的猪卵子,我瞪着眼很诧异,他说,龟儿子少见多怪,劁猪匠还能吃什么,当然是猪卵子啰!不相信啊,小心老子劁了你,拿你那东西下酒吃!士兵们都怕他,比李麻子李大贵更能威慑部下。

老百姓把桂州作为栖身之地,他们哪里知道不久之后桂州将被敌人围困。眼见敌人迫近,军队不得不赶走这些难民。上面安排的疏散任务到这里就成了驱赶,他们在士兵的枪口和吆喝下,扶老携幼推推搡搡地上路。拥挤的人群中不时传来尖厉的哭喊,尖叫着寻找失散的亲人。地上遗落着或新或旧大大小小的布鞋,打着赤脚的人无法穿上鞋子,又被人流推向前去。青天白日下,只见黑压压的人头就像汹涌的潮水涌出狭窄的城门。没有人给他们指出将去哪里,他们只好沿着山地往四川方向逃难。这是当时所剩不多的偏安之地,大部分国土都沦为敌占区。他们心想着临时首都重庆,当然不会知道重庆已岌岌可危,更不会知道有人已经向光头司令提出了再次迁都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