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10/11页)

郝兽医:“我不认得梦游的人。”他捣咕着他的旱烟袋:“抽口?”

我现在放松了,他明知道我不吸烟的:“有屁快放——咱们明白人不用讲客气。”

郝兽医:“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就是说像孝敬自家老人一样对别家老人,像照顾自家孩子一样对别家孩子。你老孟家先贤说的。你娃娃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我就冲他扔砂土,免得他唠叨没完,老头子终于服输:“好好,说正事,怎么啦?”

我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我装傻,而他坚持。我们互相瞪了很长时间。

我:“怎么怎么啦?天也没塌,地也没陷,怒江也没倒流。”

郝兽医:“你娃娃嗳,你眼里大概除了团座就剩傻瓜了吧?我是。我是傻瓜。可我有年头嘞,我是过来人,我看你们也都是犟人瞎人滑人痴人怪人嘞,你就莫骗我嘞。”

我:“老也是个精啊。只是缺副老花镜,看也看不清。”

郝兽医:“嗳呀,看不清你告诉我嘛,相携相帮嘛。你以前有话总是跟我说。”

我不再冲他扔砂土了,我撮着砂土,我犯着犹豫。

郝兽医:“会憋出病来。你娃总不能刨个坑对土讲。”

我:“你有空啦?不用管你的伤员啦?”

郝兽医:“也不打炮咧。没伤员咧。也好也好,那些个枪炮伤怪头八脑的,搞得我祖宗十八代都被伤兵娃娃骂个臭死。”

我:“是你治不好嘛。”

郝兽医:“不说这不说这。也好。我都有空跟你聊天咧。”

我:“……我跟你说,不是怕憋着。就是要你说个对错。”我发着狠:“我就不信我错了!”

郝兽医:“莫错莫错。你说。”

我还是犯着犹豫:“你发个毒誓,不对第三个人说。”

郝兽医:“天打雷劈,老死不得归乡。我发誓。”

我:“……你这誓发得跟喝汤似的。你得拿你在中原前线打仗的儿子发誓。福娃是小名对吧?”

郝兽医愣了一下,神情又恍惚起来,几乎又沉进了这些天他常掉进去的状态。我不得不承认我怕这个,我忙着拍打他。算把他给叫了回来。

我:“算啦算啦。就是随便一说而已,我也不信这个。”

郝兽医:“我发誓。”

我:“斗个嘴扯上几千里的外的人干嘛?——我这么说吧,再让咱们上趟南天门,死个清光,功劳全给不相干的人占。你干不干?”

老头子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为啥?给死也要给个痛快吧?”

我:“就是这样的。咱们自称炮灰团,那是自嘲的,可有人就真把咱们看作炮灰。拿堆炮灰换个南天门,何乐不为?”

郝兽医激愤地:“我日他个何乐不为!——真叫咱们上啊?胡粘呢。”

我高兴了。我终于找到了一个同盟:“放心啦。不会上啦。我让死啦死啦闭嘴了,我知道怎么让他闭嘴。”

郝兽医:“闭啥嘴?他闭嘴我们就不上啦?”

我:“他有个绝户计。也许能磕下南天门——我是说也许啊——可咱们十个得在南天门上再撩下九条。他现在不说啦。我师也拿着个啃不下的南天门没辄啦,虞啸卿急疯啦。那也不说,就不说,凭什么又是我们?从东北到西南,死得最多的都是我们。骄子们上吧,这回渣子要退后啦……现在我很高兴。没错。我真高兴。”

我尽可能一脸轻松地跟郝兽医说着,他原来是张苦瓜脸,现在还是张苦瓜脸,我尽可能让自己觉得幸灾乐祸地高兴,最后我成功呈现出来的是悻悻大于高兴。

郝兽医:“……啥玩意?”

我:“轮到他们啦!跟咱们没相干啦!你快可以脱了这身去找你家福娃啦——怎么几天就老成老糊涂啦?”

郝兽医:“不是。那啥?南天门打得下来?”

我:“我说也许啊!怎么耳朵也完犊子啦?”

郝兽医:“……那这事、这不对啊!”

我瞪着老头。老头在发急,急得快出了汗。犯哆嗦。看得我也发急。

我:“你哆嗦啥呀?五十七岁的人就老成这样,你还没被他们作践够呀?你还有啥可以效忠的啊?老胳膊老腿。自爱自惜,留着回家跟儿子团圆好吗?”

郝兽医:“你娃看不得我老,你娃就是不好好说话,可是……这还是不对呀!”

我:“你前言也搭下后语!我说拿炮灰团换南天门,你说日他个何乐不为!”

郝兽医:“我当是换不下来啊!”

我:“………………你大爷的!”

我这样的暴喝几乎把老头吓在那了,他畏缩了一下,以为他面对的是一个疯子,然后他面临着我郁积的狂暴。我在林子里走来走去,瘸着,跳着,走着,踢着灌木,抽打着树枝,叫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