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10/11页)

我:“……你又在搞什么?”

死啦死啦:“发信号。让克虏伯来几炮。”

我:“他知道我们来这儿?”

死啦死啦:“他这两天一定是抱着炮弹睡的。”

我忽然间怒火中烧,只是那种失血过多的愤怒实在无力,“我快死啦,你还要招枪惹炮?”

死啦死啦:“军人死在枪炮声中,死得其所。”

我:“我不是军人!”

死啦死啦:“你是什么呢?你不能总在读书人面前装成兵痞,在兵痞面前又扮成读书人。”

然后我们的阵地上开始向南天门喷射炮弹,克虏伯今天一定乐疯了,因为不是一炮也不是两炮,他足足打了五炮,而且第五炮在死啦死啦用月光反射出的指引下直中目标,那个工事里囤积的弹药开始炸得像焰火一样。日军终于开始反击了,祭旗坡和横澜山都加入了战团,于是两岸穿射久未有过的火网,我的弥留变得相当灿烂——只是我最不想要的就是这种灿烂。

我在哭泣,我发现我在这片灿烂中哭泣。而我身边唯一的朋友,在借着这阵炮火标注他遗漏的火力点。

我:“帮帮我。行行好,说句好听的,我不想这么听着刻薄话去死。”

而他因为发现某个遗漏的火力点拍打自己的脑门:“你造了很多孽。跟恶人比不算多,跟好人比不算少。我们都一样。”

我:“我求你。”

死啦死啦:“你很像你老爹。”

我:“……你他妈的。”

死啦死啦:“我喜欢你爹。你不如你爹。”

我:“……你他妈的。”

死啦死啦:“人之将死,其言也恶?”

我:“……你们都不用记得我!只要你们说原谅我!去跟我爹说,我不该拿枪比着他……我是他儿子,我疯了,世界上哪有拿枪比着父亲的儿子?”

死啦死啦:“其情可谅。可你做过的最大错事是你什么也没有做过。”

我:“……你他妈的!”

死啦死啦:“你要是做了你就会原谅你自己了。你原谅你自己了吗?”

我:“……你他妈的!”

死啦死啦:“这就是你人生一世的遗言?三字经?”

我:“……你……?!”

他悲悯地看着我,让我在将死之时仍像一条着了盐的水蛭,他终于画完了他的图,收拾进他的口袋,但他那种看死人的目光让我宁可他回去画图。

我:“不要啊。不要不要。”

但是他向我俯下身子:“孟烦了,你就这么去了。”

我哭泣着,我觉得我尽了最大的力气,但我不知道在枪炮轰鸣中我的声音是否还能让这世上的任何一个活人听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说,不要说那句话。”

但他就是说了,我瞪着他,也许他真的很伤心,但世界上肯定没有一个人想用自己的死来博取别人哪怕是真正的伤心。

死啦死啦:“活人在泥里,死人在天上。尘归尘,土归土。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唎都婆毗·阿弥唎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谛·阿弥唎哆·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抧多迦隶莎婆诃。”(注释:往生咒 佛教净土宗信徒经常持诵的一种经咒。亦用于超度亡人。)

我发现是我在俯视着他,然后我发现我飘离了自己的身体,我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家伙俯在我身上,念着我做了鬼也不知道啥意思的经文。从我们阵地上的枪火一多半是那挺马克沁向我射来,没有惊骇,我一片空虚地看着它穿过我的身体,我追随着它的弹着点,弹着点在我已经能俯视,而我做活人时已仰望了两天两夜的阵地上,阵地上那个窝在九二重机枪旁边,用一枝三八步枪乱射的家伙,多半就是要了我命的神崎。

我看见康丫,康丫一切如昔,坐在日军的阵地前沿,看着我,看着子弹从他身上穿过。

我仍在升腾,几乎已经升过山腰,于是我看见要麻,看见南天门之役战死在我身边的袍泽,很多人我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但是我清晰地看见他们,我这辈子一不,我上辈子看任何人与事都从没有过这样的清晰,我看见他们仍在南天门之上,做着生前的那些琐碎,行走于日军的阵地之上,南天门、祭旗坡和横澜山的炮火在他们身上和身边做毫无意义的穿梭。

我从不相信灵魂,直到我的灵魂被我看到的击碎。我看见我战死的弟兄仍在南天门之上,伶仃于杀死他们的活人之间,生平的未竟之事将永成未竟,他们悲哀地看着我和他们没有两样的灵魂。再无生命的烦恼。

只剩下思念,思念我从前视为地狱的一切——苦难、欢乐、酸楚、沉闷、狂喜、绝望、安逸、悲伤、愤怒。恐惧的不是死亡本身,是以后要永远隔着一条冥河与希望对视——那东西只属于活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