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6/11页)

我们看着对面那个濒死的兵,枪摔掉了,他被几个同僚扶着,脑门上带着一个弹孔,瞪着我们。

迷龙便把机枪对空了,轰轰地搂了一个火,弹壳烫得他周围人连闪带退。

“都他妈掉头啊!这疯子真杀人的!”迷龙嚷嚷着。

溃兵惊得往后退了一退,那个挨枪的兵没了凭依,也就直挺挺摔在地上了,迷龙不愿意去看他,因为那是曾被他打断条腿而没去成缅甸的羊蛋子。

死啦死啦对溃兵说:“虞啸卿指挥不当,死不足惜。可你们这么乱哄哄跑散了编制,是要再来回野人山吗?掉头回去。川军团死顶,你们看我们打得怎样再决定上与不上。”

那边没吭气,不知道是被他打动还是慑于我们成街阵列的枪口,这个不得而知了,因为从斜刺里射出来的成排重机枪子弹打碎了顶上的屋檐,我们两厢都往后退着,这样的速射根本不长眼睛。

一辆威利斯从斜刺的巷里挤了出来,我不知道它是抄什么近道才想起挤那么条仅容一车的道儿。虞啸卿站在车上,架着车载的勃朗宁M1919机枪,他家张立宪、何书光们四面八方地卫护。四个亲信全身倒有七八个随时可以喷出子弹的枪口。

“他说了八个字,我现在补上。后退一步。格杀勿论——这没有道理好讲。”虞啸卿说。

我明白了一件事情,在虞师的嫡系眼中,虞啸卿在他们眼中的威望远高过死啦死啦在我们眼中的威望,对我们死啦死啦要费唇舌,对虞啸卿,从他现身。嗡的一个声音在溃兵中间传开了,刚才还逃得人模鬼样的家伙们脸上便绽现了光华。

虞啸卿也就再不废话,“张立宪,何书光,去带他们组织反击。”

那两位利索得很,下了车挥手便走,满街溃兵全跟去了,除了死掉的羊蛋子没一个拉下。然后虞啸卿便在车上看着我们,他扶着机枪,所以枪口也好像有意无意对着我们。我们还好点儿,反正虞啸卿也不屑于看,可怜的是死啦死啦,被他看得一脸难堪。

虞啸卿问:“你刚才嚷什么来着?”

“川军团反攻。”

“你有逆流而上的勇气,也有漏船载酒的运气。做人做到如此晦气。何不赚个爽快?”

“虞师座殉国,”死啦死啦涎不知耻地说,“幸好是个谣言。”

“我本来就死不足惜。说我的指挥失当。”

死啦死啦就一脸暧昧地笑笑,“师座最近一直在忙和我一样的事吧?”

“你忙的什么?东拼西凑?偷蒙拐骗?强丐恶化?挖人墙脚?”虞啸卿有一种“你当我不知道吗?”的表情,“我没有这份天才。”

死啦死啦说:“都是养家糊口的琐事,师座自然是做得上流些。”虞啸卿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于是死啦死啦便改口,“我真是蠢人,看见日军在对岸筑防。就高兴了,安心了,真以为会给我个整年来练得兵精马壮。结果呢,哄得我们埋锅造饭,他们再呼的一下杀过来!这贱招从东北一直使到西南!最贱的还是我,居然就上当!”

虞啸卿冷眼瞧着,死啦死啦小丑也似,不轻不重地打着自己,虞啸卿就一脸阴晴难辩地看着他打。

“最贱的还是我,不光上了当,还被指着和尚当贼秃骂。”虞啸卿说。

死啦死啦便不要脸地笑,“国人太爱安逸啊,没了安逸就怨天尤人。连师座这样的人杰都没逃得过去。”

“谢你苦药。好像还有?”

“还有就是师座实在太人杰啦。”

“我现在心情很糟,什么马屁都会拍错地方。”虞啸卿面无表情地说。

死啦死啦说:“岳爷爷,人杰也,可他死了,岳家军就散啦。师座的兵龙精虎猛,可一听师座成仁的谣言就溃了。师座露一脸就力挽狂澜,师座要露不了这个脸就一江春水了。这样的虞师是纸搭的房子。禅达的雨水很多。师座,这样仰着跟你说话,两个人都很累。”

他那种说话的语气实在让我们捏了把汗,因为像和我们说话一样缺德,余治和李冰都快把他瞪死了。虞啸卿在沉吟,然后下了车,放弃了那个比死啦死啦足高出整车的高度。

当他和我们同一个高度时,我们发现虞啸卿很黯然,很疲惫,甚至有一种压抑着的疯狂。我们注意到他身上的血迹,但此时此地倒并不值得稀罕。

虞啸卿对死啦死啦说:“川军团别管啦,来做我的主力团团长吧。”

失惊的是我们所有人,而虞啸卿只盯着死啦死啦一个人,他张开手,让死啦死啦看他手上的血,“前主力团团长,我胞弟慎卿,把江防管得外紧内松,自己又阵前失惊,我刚去弹压,把他砍啦。”

一片死寂,虞啸卿的那种表情让炮声都似乎离我们很远。虞啸卿忽然摇头,发着怔,忽然对自己摇头,“不是的。我砍人不会沾血。身上的血是抱慎卿的时候沾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