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4/15页)

一个貌似是地勤管理的军官匆匆跑过来,“脱!衣服都脱啦!”

“换新衣服啦!”“要换新衣服啦!”“发枪!”“对,还要发枪!”“娘的,我要花机关!”“花机关算什么?那个叫什么?”“烫妈生!对,烫妈生!”“瘪犊子烫妈生,砸我一身瓦片。”“让你充好汉。”我们兴奋地聒噪着,低语着,争先恐后脱着衣服,脱掉裤子。

我挤向那个军官,递出我在破庙写好的纸片,“长官,长官,能不能帮我寄封信?”

那家伙只是少尉,但对着我这中尉的架势好像他是少将,“寄什么鬼信啊?”

我点头,“就是鬼信。遗书。地址写背面了。”

那家伙看了看我,算是接过去了,“你们是去打胜仗的。寄什么遗书。”

我点头哈腰地回到人群中,看着那家伙把我的信随手塞进了裤子,也不知道会不会帮寄。我脱下裤子后便露出大腿上包扎的绷带,我退进了人群,把迷龙和康丫拉到我的身前,郝兽医也好心地遮过来——但随即我发现,没人管这种小事。于是我可以专心用裤头上多出的一小截绳头绑住我手上的磺胺药瓶。

那个军官在我们中间看也不看地走过,一边在他的登记簿上划拉着什么,他唯一关注到的是不辣仍背在肩上的汉阳造。

他喝道:“放下!背着枪干什么?”

不辣很不自信地嗫嚅:“……打小东洋……”

“到地头美国人派枪,英国人派衣服,背这块废铁去干什么?放下!”

不辣很难割舍地把枪归入脱了一地并被拢成一堆的那些破衣烂衫,其他几个好容易保留了自己枪支的人有样学样,连要麻的刺刀,蛇屁股的菜刀也放了下来。

军官对了队列外我们看不清的几个人影叫唤:“发吧!每人一个!”

“发装备啦!”“排队排队!”我们自觉地站排了,亢奋地等着我们的新家伙。

然后便开始发了,人手一个,我们本来就更冷,现在更加冷,我们在雾气中赤裸着或苍白或脏污的躯体,很多人身上带着暗红色的新疤,我们发着抖,拿着我们新拥有的,并且替代了衣服和武器的东西——一个印着英文的纸袋。

我的脑子已经被冻得有点木,我迟缓地念:“VOMITINGBAGS(呕吐袋)?”

“衣服呢?”“枪呢?”我们中间开始出现这样的质问,终于是有点儿抱怨了。

我们的军官开始发怒,“聋了吗?朽木!刚才说话你们在听吗?到地头美国人发武器,英国人派衣服!就在那边的机场!穿衣服带枪干什么?”

我们中间最强烈的抱怨是来自不辣哀哀的声音,“冷啊,长官。”

军官挺起胸膛,扫视着我们这群瑟瑟缩缩的人,“我不冷吗?这是上峰命令!国难当头!委员长的早餐都已经是一杯清水一块饼干了!你们是装备最精良的部队,要想着为国内抗战的弟兄节省!”

我们都哑口无言了,军官大人拍着我们的肩,被他拍到肩膀的人便裸着瘦弱的身子爬上侧舱门的简易舷梯。

军官大人现在友善了许多,“小心点儿。第一次坐飞机都会吐的。”

我们挨个爬上舷梯,我前边的郝兽医、迷龙被机舱门吞没,我后边的阿译用头撞着我的屁股。

我们小心地抓紧了VOMITINGBAGS,似乎呕吐会是我们征程中最可怕的事情。

我爬在那个跟垂直差不了多少的梯子上,我的身后起了骚动,我回头,军官正把要麻和他之后的人全拦住了,李乌拉和其他几个人全在其中。

军官伸出手拦着他们,“再上超啦!下一架!等下一架!”

要麻站在下面叫:“不辣!豆饼!——不辣你下来,咱们一起啊!”

不辣就在我身边,他有些嗫嚅,显然,他想一起,但他不想下去。

军官将他推开,“下一架就一起啦!喊什么喊?再喊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我们顿时安静了,要麻他们被轰赶到我们看不清的雾气里,我们被机舱吞没。

不管这飞机是用来运货的,连舷窗都没几个,而且为了尽可能装更多人,它已经拆掉了包括座椅在内的各种舱内设备,让我们像罐头一样挤在一起,贴着彼此冰冷的皮肤。

一个美军飞行员从驾驶舱的隔断里看了我们一眼,仍然转回头向着机舱下的地勤人员大骂:“这是你们说的货物吗?他妈的!在这样的天气里你们让我运人!”

引擎已在预热,在货舱里听来轰鸣尤其大,我们根本听不见地勤的解释。我看着簇拥在我周围紧张的脸,阿译的脸,郝兽医的脸,不辣的脸……连迷龙现在都有一张紧张的脸。我们的皮肤快粘在一起了,在这样一个从未经历过的环境里我们都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