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12/18页)

我们瞪着他,我们惊着了,并且聪明地选择了沉默。饿表示萎靡,表示我们中从来没人会如此长篇大论,而且这样琐碎的默唧居然来自迷龙。我们很想告诉迷龙,王八蛋要做东北的猪肉炖粉条,但他这样的滔滔不绝把我们吓着了,通常他说不到七个字就已经把人打成了半残。现在他看起来很想掀了我们的锅,如果他这么做,我们只好练习从地上捞粉条的能力。

迷龙仍在那里暴烈地,恨铁不成钢地叹着气,“欠收拾!我多会儿就看出来了!我们都欠收拾!”

他打算收拾我们——从衣袋里拿出两个在黑市上亦紧俏之极的军用罐头,以一种破坏性的姿势往锅里倒着。我们想那里边一定装着别的什么,但在他开启之前那罐头是密封的,从里边倒出来的是真真切切的肉。有一件事情是立马就看出来了,这家伙根本不会做饭,无论是东北还是西南的猪肉炖粉条他都不会做,他只会往锅里倒料,甚至把开罐器都倒进了锅里,并且开始大叫:

“羊蛋子!再拿点儿那个肉罐头!酱油!还有猪油!还有刀子!”

羊蛋子不想拿但没敢少拿,瓶子和罐头抱了一抱,嘴上衔着刀子,迷龙开始成批量地往锅里倒,刀子除了方便他开罐头和砸瓶颈之外,还可以用来一通搅拌。那货一边搅着,一边往锅里整瓶地倒入酱油,一边伴以豪壮的宣言:“让你们知道啥叫正经八百儿的东北猪肉炖粉条!”

蛇屁股现在已经真的捂住眼了,他从指缝里看着。据说他是我们中间还保持有味觉的人——至少他自以为是。

羊蛋子直不楞通地提醒迷龙,“罐头是牛肉的。”迷龙奇快地用刀把捅了他,让羊蛋子此后一声不吭地蹲在旁边捂着腰眼子。

我们呆呆地看着。我们都已经饿到了这种地步,当迷龙一心炮制出他家乡的猪肉炖粉条时,根本没人想他毁坏了这顿来之不易的晚餐,我们只想:他妈的,那么多的肉。

我们稀里哗啦地蹲着、坐着、站着,吸溜着粉条,嚼着罐头牛肉和猪肉,我们把嘴上的油擦到手上,再把手上的油舔到嘴里,有时我们需要从嘴里拽出整条的菜叶,那直接手撕的玩意儿都进到我们喉管里了,却因为吃得太急而未及嚼烂,只好从喉咙里拽出来再做一次反刍。

蛇屁股抗议道:“你说不要铁锈?”

要麻用一种极小的声音说:“白菜没问题!就是太咸!”

他是怕迷龙听到。我们中间吃得最斯文的是迷龙,那是因为他不像其他人那样缺食,还有分辨能力,每吃一小口他便要看一下别人的反应。迷龙仍未绝望,他需要别人对他的猪肉炖粉条做些阿谀。

“还成吧?味儿绝了吧?我逢大节才整这道菜,你们真捞着了。”

迷龙近乎阿谀地问,被他问到的不辣猛一瞪眼,然后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打嗝。

迷龙便真切地开始苦恼起来,“难侍候。菜整太好了也不成。看都给他好吃噎着了。”

我又干掉了一碗,往嘴里灌了口水,漱掉快让口腔麻木的苦咸。我一边翻着白眼,一边看着不辣似乎打算在一个个嗝中噎死。那是给咸噎着了。迷龙往锅里加的盐份足够腌制整头生猪。

我把水递给不辣,满以为他会一口灌下,结果那位摇摇头,他嗓子都咸变了调,但是坚挺着说出他的真理:“呷水呷勿饱。”

被咸得昏头转向的不辣蹒跚地走向那口锅,给自己碗里未尽的内容添加新的内容。我也猛省,现时的一口水便意味着少去一口食,我同样蹒跚地走向那口锅。

迷龙虽然没吃到他想象的猪肉炖粉条,但同样有得意的笑容。

锅里的内容绝对是一个正常人会无法忍受的,迷龙新添加的太多内容让锅里像发了旱灾,酱油则把锅底都染成了酱色,肉和油和粉条和菜叶抵死纠缠着,根本已经成了烂糊。我给自己盛了一大坨,争抢是没有必要的,实际上全部人吃撑着后锅里还能剩下很多。我打了个嗝,发现我真的已经吃不下了,我看了看我们这个圈子之外,李乌拉仍在那里躺着,用一种失魂的表情看着夜空,他在嘀咕什么我不关心,我也不在意是什么让他成了这样,我只知道那种表情也经常在我脸上出现。

我回头看了看迷龙,迷龙在逼迫羊蛋子吃完那碗除了热量以外大概不会提供任何东西的食物,但我有种他刚才在看我的感觉。关我什么事呢?我过去了,轻轻踢了李乌拉一脚,把那碗杂糊给了他,李乌拉迅速坐起来,他在黑暗里捧着碗,头几乎埋进了碗里,我们听见一种猪吃食才能发出的急促声音。

碗再递回我手上时已经空了。李乌拉,无感激,无愤怒,甚至都没有我们那样快被咸杀的生理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