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13页)

史今只好摇头:“那不是,老前辈自有前辈的情谊。”

许百顺瞪着眼,祭出了他的厚颜和心计:“怎么不是?就是嘛!就是想把龟儿子交给你嘛!他没出息,不会种地不会发财,胆小,连杀猪也不敢看,可他听话!听话就好使唤对不对?”

史今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只好低着头发呆,这就势必和许三多对眼,他忽然发现这个人的眼神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混浊,慌乱下隐藏着一股热切,他吃,也不是因为馋嘴而因为窘迫。

许三多发现被人注意时就立刻又埋头在菜碗上,对着它们他不犯紧张。

许百顺:“你带他个三两年,他就出息了。你就把这龟儿子给成全了——这话实在不?”

史今:“实在。”

许百顺:“当兵讲个实在,这么实在的人你们当然得要。你看看他,看看他……”

这一看就看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只能看见许三多忙碌的筷子,听见咀嚼的声音。

许百顺:“龟儿子!”

许三多被喝得跳了起来,拼命想咽下嘴里的食物。

许百顺:“今天争的是你将来的活路呀!还在这吃吃吃!”

“你看这龟儿子,他没出息,我想盖房,他一口就吃掉一块上好红砖!为啥叫许三多?因为打出娘胎,我就看他没出息!生一个是儿子,生两个还是儿子,生三个就只能是龟儿子!——瞧这缩手缩脚的样!”

紧张之下,许三多被生噎出个干嗝,这如同信号,许百顺暴怒之下一个巴掌摔了过去。

史今终于站了起来,看着那位父亲和儿子撕扯,他后悔这趟家访,又对那个弱者充满同情,他想分开他们。他看看村长,村长隐约地微笑着,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

史今:“老前辈,听我说!”

许百顺终于停下了手,看着他。

“我……能不能单独跟他谈谈?”

许百顺犹豫,儿子的那张拙嘴大家有数。

这是件事,它有原则。你我说了都不算。

许百顺看看儿子,目光里饱含着来自一个父亲的忧心与威慑:“说你想当兵。”

也许一生中许三多也难得看见父亲这样认真的表情,他刚被打成欲哭不哭的状态,怔怔地看着父亲出去,而史今看看站在一边的村长:“我想单独谈。”

现在院子里只剩下史今和许三多两个人,前者严肃地看着后者,并不打算掩饰同情,后者手足无措,也不知在擦眼泪还是鼻涕,刚才那顿揍给他带来的羞辱远大于痛苦。

史今倒了些水递给许三多,许三多犹豫一下接过,然后史今听着水流在对方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他想着措辞。

许三多带着哭腔:“是他自己要生的!儿子越多越好,他一生就是三个!生我那会儿他恨不得在大喇叭里广播,瞧我,三个!三个都是儿子!”

史今在苦笑:“我知道,小兄弟。”

许三多仍低着头,也不知在脸上胡噜什么,他对称谓的改变并没什么反应,就如对儿子和龟儿子的差值并不在意。

“想当兵吗,小兄弟?”

许三多终于有点反应,偏着头看着院门外,父亲和村长都站得很远,但是都保持在可视范围。许三多看着父亲的背影发呆,“想。”

“为什么?”

“当了兵,爸不会再叫我龟儿子了,他踢不到我打不到我,叫我什么,我也听不见了。”

史今安静地看着他。

许百顺和村长各看着一向层层叠叠的远山,因为两个人愤愤不平地尽量保持着背向。

看来已经沉默了好一气。

村长:“你干吗跟我争?出了这山,做人是要聪明的,我家成才是人精,当过兵,回来好接我的班。你家那个呢?出去干吗?回来又干吗?饿了吃,饱了睡,用得着这趟累?”

“有病!你儿子不想饿了吃,饱了睡,我儿子就活该饿了吃,饱了睡?”即使面对着没边的山野,许百顺仍是一脸的不服。

就许三多来说,现在他话比较多,因为史今的样子温和而诚恳,最重要的,会被他列入不具威胁的行列,“我初中毕业,可老师说我学得扎实,是真学。成才他高中毕业,可他不好好温课,初中他尽打我小抄。”

史今脸上若有若无地有些微笑。

“我胆可不小,成才他们尽在坟地里吓我,可没吓着,有时像被吓着了,是装的,要不他们老没完。我不是不敢看杀猪,我是……那是……就是……”

史今帮他找了个词:“就是不忍心看。你是好孩子,心善,看不得人受苦……不是人也一样。”

许三多有些惊喜:“嗯哪嗯哪。”他迅速地看看史今,史今若有所思,并不紧逼他,那真让他放松。“其实我更想上学……书里好多有意思的东西,真的。可爸说它们今生跟我没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