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1559—1563年(第19/68页)

他们靠好几种语言交流。尼德兰西南地区主要讲法语,其余各地有不同的方言。当地许多商人都通晓好几种语言,包括西班牙语和英语,扬也不例外。

扬的女儿伊玛可十七岁了,生得娇美动人,总是笑意盈盈,衬着鬈曲的金发,该是母亲年轻时的样子。伊玛可对巴尼一见倾心,埃布里马瞧出卡洛斯有心讨好她,却是徒然。巴尼笑起来有种痞气,最叫年轻女子动心。在埃布里马看来,卡洛斯为人忠厚可靠,会是个好丈夫,可惜妙龄少女不谙世事,看不透这一层。埃布里马对年轻姑娘心如止水,倒觉得女主人海尼秀外慧中,大有好感。

海尼问起他们从军的始末,埃布里马于是从头讲起,西法两种语言混着说,偶尔夹一两个方言词汇。他讲得绘声绘色,不一会儿就吸引了整桌人。他讲到新炼炉,不厌其详,强调自己的功劳不亚于卡洛斯。他解释如何鼓风,令炭火烧到高温,熔铁源源不断地流出,炼炉每天有一吨的产量。其间他发觉扬注视自己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敬佩。

沃尔曼一家是天主教徒,但听说塞维利亚教会欺压卡洛斯,不禁惊怒交加。扬插嘴说安特卫普绝不会发生这种事,但埃布里马不以为然,毕竟两国教会尊崇的是同一位教宗。

扬对鼓风炉兴奋不已,说要带埃布里马和卡洛斯去见艾尔贝特·威廉森,他的金属主要从艾尔贝特家买的。要尽快去——就明天好了。

翌日上午,一行人徒步来到码头附近的居民区,这里显然不如城里繁华。艾尔贝特一家住在一间朴素的房子里,家里还有妻子贝彻和两人文静的八岁女儿德丽克,再就是艾尔贝特的姐姐艾微,她模样标致,守了寡,儿子马图斯约莫十岁。艾尔贝特的房子像极了卡洛斯在塞维利亚的家,都是一条走道连接门口和后院的作坊:一只炼炉、一堆堆铁矿石、石灰石和煤炭。对卡洛斯、埃布里马和巴尼在院子里盖鼓风炉一事,艾尔贝特满口答应;扬说需要的费用就由他先垫上。

之后的几天、几周,三个人在镇里差不多混熟了。尼德兰人辛勤苦干的精神叫埃布里马大为惊诧。除了穷苦人能吃苦——天底下的穷人皆如此,叫他诧异的是连富人也毫不懈怠。扬是镇里数一数二的财主,可他也每周劳作六天。换作西班牙人有这般财富,早就去乡下颐养天年了:买一间大庄园,请一个管家去跟佃户收租,免得阿堵物脏了自己洁白如玉的手指。同时再给女儿说一个贵族当女婿,好叫孙儿承袭个把爵位。尼德兰人似乎不怎么重视爵位,只是爱财。扬买进铁和铜,制造枪支弹药;买下英格兰羊毛,制成呢子,再卖回给英国;他在船货、作坊、农场和酒馆都有投资;他借钱给生意越做越大的商人、入不敷出的主教,甚至郡王。不消说,都是收利息的。大家丝毫不理会教会严禁取利的规矩。

安特卫普同样不在乎异端不异端。城里多的是犹太人、穆斯林和新教徒,坦然穿着彰显信仰的衣饰,生意面前人人平等。市民样貌各异,有和巴尼一样的红胡子,和埃布里马一样的非洲人,还有浅棕色皮肤、一撇小胡子的土耳其人,黄皮肤、头发又直又黑的汉人。安特卫普市民不排斥任何人,除了那些赖账的。埃布里马喜欢这儿的生活。

他是否真正自由,一直没人提起。白天,他同卡洛斯和巴尼来到艾尔贝特家院子,晚上回扬家里吃饭。每逢主日,他都同他们去教堂,到了下午,趁他们午饭醉酒后睡着了,他就溜出门,在乡下找一处地方行水礼。谁也没叫他奴隶,但日常生活间,就仿佛回到了塞维利亚,叫他暗暗担忧。

三人在艾尔贝特家院子里搭炼炉,休息的时候,艾尔贝特的姐姐艾微常坐下来同他们攀谈。艾微四十岁上下,微微有些发福——在尼德兰,衣食无忧的中年妇人大多如此——一双蓝绿色的眸子顾盼生辉。她跟三个人搭话,不过和埃布里马最聊得来,大概因为两人年岁相仿。她谈吐活泼,又爱打听,喜欢问起他在非洲的种种,常刨根问底;有些事他的印象已经淡了。她是个寡妇,又带着孩子,十有八九打算改嫁;埃布里马寻思,艾微该是看卡洛斯和巴尼年轻,不会中意她,所以把心思用在了自己身上。和埃莉萨一别之后,他就一直没碰过女人,不过他并不打算打一辈子光棍,像个戒色的修士。

他们花了一个月,总算大功告成。试炉子的这天,扬和艾尔贝特两家人都聚在院子里。

埃布里马想起之前只垒过一次,这一次能不能成还真没有把握。万一不成,那可要丢人现眼了。更糟糕的是,他们的前途说不定要毁在上面——想到此处,埃布里马猛地意识到,他有心在这儿安顿下来。要是当着艾微的面出丑,那真是无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