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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太后与宗泽的关系,可以说已经达到了能够推心置腹的程度。但无论如何知心,话题涉及皇上,还是很难直截了当。对于津遣后宫离京,孟太后只能含蓄地表示,她是“深感圣意”。宗泽领会其意,亦只能曲折对曰,眼下中原战乱频仍,太后迁驾南京,实乃理所当然,只是从此难得亲聆太后教诲了,令他至为遗憾。况他已是日薄西山,才疏学浅能力有限,唯恐独木难支,难免心下惴惴。

宗泽的弦外之音,孟太后当然省得。她召宗泽进宫,就是想给他指示一下今后的行事策略。自然,这个指示也只能是以暗示的方式进行。听了宗泽忧心忡忡的回话,她暗自轻叹一声,先徐徐地抚慰道,宗留守的忧国忧民之情、精忠报国精神,以及宗留守的智勇和韬略,皆是有目共睹。如今国事艰难,正需宗留守这样的老臣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她相信以宗留守的杰出才能,在汴京独当一面没有问题。然后,她转过话头,说她乃后宫老妇,并无多少见识,不过有点肤浅的想法,不知可否供宗留守参考一二。

宗泽知道这就是今晚孟太后要谈的重点了,连忙危坐恭答:“老臣谨仰圣训。”

孟太后看着宗泽饱经风霜的面庞,心头泛起一阵苦涩。但她知道,此刻宗泽最需要的,不是怜悯同情,不是有人陪其一同唉声叹气,而是有人能够帮他坚定以身擎天的精神信念。于是她稍顿了顿,继续用平缓的口吻款款道来。

概括地说,孟太后主要谈了三点。第一点,汴京如今依然是国都,国都之存亡乃举国关注万众关心之事,因此镇守汴京的宗泽不可自视为独木,亦不应当成为独木。第二点,朝廷与国都不可分离,对此皇上早有明诏传告天下。至于朝廷何时回京,想来皇上自会酌定。目下留守司的任务,就是要力争全面掌控汴京局势,为圣驾回京创造条件。第三点,关于信王赵榛已在五马山一带竖旗之事务须查实,如果其事属实,留守司应尽快与其取得联系,并即刻上报朝廷,奏请皇上对信王正式委职供饷,给予全面支援。这对壮大抗金声势,确保大宋新朝的稳固振兴,将会起到莫大的推动作用。

孟太后的话说得很婉转,遣词用句十分慎重,即便是这些话传到赵构耳朵里,也挑不出什么不是。但这些话的内在意思,宗泽却是领会得很分明。

宗泽知道孟太后这是在告诉他,其一,欲得车驾不离中原,必须大力营造全民抗战舆论,赢得朝野各界的广泛支持。其二,汴京局势的稳定,既是争取朝廷回京的先决条件,也是迫使朝廷回京的必需条件。只有京畿状况日益好转,方可减轻赵构的回銮顾虑,也才能使朝廷南迁失去理由。其三,信王赵榛是张好牌。如能联络上赵榛并使其留在中原聚众抗金,不仅对两河军民是莫大的鼓舞,且将对流离在外的赵构构成极大压力,将可促使赵构对朝廷的去留,不得不重新做出权衡。

孟太后所示之理,宗泽先自亦有所思。但对于一件大事的自斟自酌,与得到重要知音的共识,在当局者的底气上,还是大为不同的。孟太后的这些暗示,除了显著地增强宗泽的底气,还给了他以进一步的启发。尤其是关于信王赵榛留驻中原的意义,是宗泽此前未曾深想的。这时听孟太后刻意点出,他不禁心中一震。利用信王的皇族血脉身份,构成对赵构统治地位的威胁,不免带有阴谋意味,但这的确是个敦促朝廷返京的办法。宗泽知道孟太后一向谨言慎行,能把话说到这一步,足见其良苦用心矣。

此中之义只可意会,所以尽管宗泽感念万千,却只能是语气深沉地回答了四个字:“老臣明白。”

辞别孟太后步出宫门,迎着扑面而来的习习凉风,宗泽感觉胸中块垒消解了不少。他想就冲着孟太后的这份信赖,他也无权心灰意懒。不管赵构对他的政见持何态度,事关国家兴亡,必须言无不尽。再说,将自己的立场坦言出来,对于防止赵构的误解和猜忌,也是不无必要。至于会不会因此而重蹈岳飞之覆辙,起码在目前还不用担心,他的地位和作用,毕竟与岳飞不同。如此想来,再写奏章也便没了顾忌。回到府中书房,他即秉烛伏案,痛快淋漓地草就了谏书。

翌日,郭仲荀率部到京,正式宣读了赵构的迁宫诏书。而后经过两天准备,孟太后及其随行人员,便在侍卫禁军的扈从下,登上了南迁之途。与孟太后一同被迁移出京的,还有供奉在太庙里的大宋历代帝后神主。

赵构的这种旨意,越发暴露了他的企图偏安之意,却也愈发激起了宗泽坚决恢复中原的决心。在送别之际,他当众将谏书交给了郭仲荀,拜托他务必面呈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