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围巾(第27/31页)

经理说:“张华,我是认真的啊!你是烈士遗孀,有头脸的人,我是为你好,老扁担在你这里,关系很庸俗。”

张华说:“你这是放屁。”

经理说:“我不是放屁。我有住户的投诉。”

张华说:“拿投诉给我看看。”

张华根本不相信我们花桥苑的住户会向这个什么公司投诉。经理却真的掏出了住户的投诉信。信是打印的,落款是“若干住户”,信中确实提及张华与老扁担的男女关系,说是一个看自行车棚;一个守候在自行车棚门口;孤男寡女,拉拉扯扯,这样庸俗,对花桥苑影响很不好。张华看了,一把将信纸挥在经理脸上,说:“你有病啊?早把信给我不就结了!”经理辩解:“既然人家是匿名,就是希望保守秘密。我怎么可以随便辜负住户的信任呢?”张华再也懒得理睬经理,立即就跑过去,要老扁担站起来,还给她小板凳;又拖起老扁担的箩筐,一路走出去。张华把箩筐拖到广场,朝四周大声喊道:“尊敬的写匿名信的若于住户们,你们看好了,现在我把老扁担赶走了。花桥苑干净了。我也清白了。你们也不用偷偷摸摸写匿名信了。你们不怕累,我还怕累呢!”

老扁担跟在张华后面,无话,耷拉脑袋,一步三拖的,复又回到我们花桥苑大门口的台阶上,坐在那里。张华喝叱了两个门卫,说:“就你们多事!自行车不存放,被盗活该!我告诉你们,以后就是小轿车被盗了,也与你们无关。你们若是男子汉,就应该去找物业管理,把写匿名信的人揪出来!”

两个门卫也是蔫耷耷的,无话;递了老扁担一支香烟。三个男人,皆是面黄肌瘦,胸部瘪塌,见人让三分的;这里没有男子汉,没有英雄。男人们打了火,互相递去,吸烟了;关键时刻,男人们只有吸烟。

16

这是春节前夕了。大年三十的中午,路上行人稀少,人们纷纷回家,准备吃团年饭。我偶然地来到菜市场,是来看看还有没有小葱卖。卖小葱的女人正在收摊子。她一边卖给我一捆小葱,一边搜罗烂菜叶子,装进塑料袋。她向我申明,她自己是不要这样的烂菜叶子的,毕竟是过年了,她家也是有志气的,也是要万物皆新,喜气洋洋的。女人说这些烂菜叶子,是给老扁担的;老扁担其实没有回乡下,躲在他的“老鼠洞”呢;老扁担今年不敢回去过年了,乡下有人逼债,没有钱就要取他性命。女人说今天我做点好事,收拢一些蔬菜送给老扁担过年,但愿老天爷看见我做了好事。咳!女人说:如今啊!农民真是穷啊!

老扁担早几天就说回家过年去了。老扁担怎么可以不回家过年呢?他家里有妻子儿女等着他,还有他那么可爱的孙子黑泥鳅。一年四季的辛劳奔波,就只有这几天的放松与快乐;就只有这么一刻,迎接春的消息,是大自然给我们的一个赏赐;年年的农民工,把春运的火车挤得满满当当,所有的辛苦钱都花在路上也在所不惜,不也就是为了这大自然的赏赐?怎么可以不回家过年?怎么可以清冷地独在异乡?我的行为,没有更多的想法支配,就是觉得老扁担应该回家过年,而我的手里,正好有足够他来回的车费。

万万没有想到,我的突然出现,并不是好事。老扁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是不相信看见了我,是不相信我会出现在他的出租屋。老扁担的眼睛,一贯浑浊,没有光芒,像是涨水时节的长江,只见浓稠,不见深浅;这个时刻,那浓稠居然顿时变得清亮,有光,有明,有光明的锋芒;那是一种说不出的羞愤!老扁担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想遮挡什么,马上又意识到无济于事,便悲哀地垂下了胳膊。出租屋是太狭小了,我只是人一出现,目光里就有了毛笔,墨水,用废旧杂志写的成本成本的字;成摞的杂志:《收获》、《当代》、《十月》、《钟山》、《花城》、《长江文艺》、《芳草》、《读书》、《文学自由谈》……;一律齐齐整整,挨着四壁堆放;还有许多的书籍;还有一本我的书,是一本厚厚的盗版文集,翻开,扣在床板上。

猝不及防地面对这么一个人在阅读我的盗版文集,我也感到了那说不出的羞愤。

真实竟然是这样一种东西,有着无法面对的冷酷;当你还没有来得及辨析这种真实的时候,人就已经遭到了对方的冒犯。老扁担是一个农民工,从前做扁担,后来做破烂,这是事实;但是在冒犯和被冒犯的一瞬间,我只看见厂两军的对垒;中国古典的两军对垒,可以鸣金收兵的那种君子战争;尽是人与人之间的平等与尊重。原来冒犯之中也会有起敬,也会有神圣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