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围巾(第19/31页)

张华说:“饶庆德教授,我请教您了,您看老扁担这人,还会不会生歹心?”

饶庆德教授认真回答:“一般有相好的人,就不太会生歹心了。要知道,爱情是天使,它的降临会使人变得善良。”

张华说:“饶庆德教授,您在花桥苑德高望重,这次就带个头,把破烂卖给他吧。”

饶庆德教授“啊啊”了一声,说:“这个嘛,我还要拭目以待,拭目以待。”

徐迪娜挺身而出,说:“我卖。”

张华说:“迪娜呀,我们寡妇人家,不可以这样随便说话的啊!”

气得徐迪娜,上去就给了张华一巴掌。在花桥苑两个单身女人的玩笑中,老扁担终于再次进入了我们花桥苑。一日,在广场上,徐迪娜勇敢地把她家的破烂,卖给了老扁担。

12

尽管徐迪娜带了一个头,我们花桥苑的其他人家,跟上来的,也只有一两户;大多数也还是没有动作,好像在拭目以待;其实冷眼一看,也算不上在拭目以待,因为谈不上拭目以待;老扁担不在我们大家的生活中,不在我们大家的话题中;老扁担其实不是一个事情;我们大家,都有自己的种种事情在忙碌,谁还会把在城市收购破烂的一个农民工当作一回事情?比如我就是。我家报刊杂志多,出的破烂也就多,只是我没有时间去理会那些过期的报刊杂志,任它们胡乱堆放着,当然也不会想到这些破烂对于靠破烂为生的人,是多么重要。由老扁担引起的惊讶,那是我们生活里许多惊讶之中的一个,区区的、无伤大雅的一个,转瞬就过去了。老扁担用了相当的时间和代价,让我们花桥苑人家接受了他;而我们花桥苑人家,接受了他也就放下了他;只道老扁担温和老实,会与我们相安无害,这就行了。老扁担反而就成了一尊石头的雕塑,摆在我们花桥苑大门一侧的台阶上,大家日日过去,便熟视无睹了。生活就是这样微妙,也就是这样的无情;无数的因素,无时不刻离间着人们;个人的命运,都埋藏在这无数因素之中,自己无从感知,何谈去把握?直到张华提醒我。我用张华的气筒给自行车打气,张华过来,笑一笑,说:“你很忙吧?”

我说:“不忙。”

张华说:“假话。”

我说:“真的。我忙不忙,看对什么人。你有什么事情尽管说。”

张华说:“够意思啊,谢了!我倒没有什么事,还是替人瞎操心。你要是不太忙,可以不可以抽个时间,把你家成堆的那些报刊杂志清理出来?老扁担又开始省掉午饭了。”

“当然。”我连忙说,“当然当然。早想过是要把破烂给老扁担的,不知道怎么一晃,又给忘记了。”忽然发觉自己忽略的破烂,竟是一个人的午饭与生计,心里一阵难过,有心酸也有歉意。

张华也连忙把话题岔开,说:“喂喂,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徐迪娜这个女人很有意思,她讲离婚是很好的,很可以教育人。徐迪娜的前夫,是一个千万富翁,徐迪娜刚刚搬来,不是骑自行车的,开的是一辆宝蓝色宝马车;现在骑自行车,倒说很安逸了。刚才她站在这里,望着花桥苑人家阳台上堆放的破烂,念了一句诗,说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我说:“有意思。”

张华说:“有意思吧?我为什么要给你讲这些故事?因为你是一个——作家。”张华说到“作家”就要放低声音,就要掩护我,我真是没有办法了。

几天以后,我让胖丫叫来了老扁担。老扁担上到了我们八楼。我把房门敞开,让他门已把书报杂志统统搬出来过秤。书报杂志一一都搬出来了,沉重的几大捆。面对这么多书报杂志,老扁担禁不住面有喜色,一面打包加固,一面期期艾艾地说:“怎么过秤哩。怎么过秤哩。”最后还是下了决心,对我说:“老板,我要用你家的秤。”

我说:“我家哪里有这么大的秤?你不是有秤吗?”

老扁担坦白地说:“我是七两秤。”

闷了一会儿,又说:“现在都是七两秤。我无办法的。”

我说:“七两就七两吧。现在连卖秤都卖这样的秤,我们有什么办法。”

老扁担一一地称过,然后计算,付钱,他认真给我计算了一遍,说:“老板再计算一遍,看对不对?我是按一斤计算的。”

我没有再计算一遍。我知道没有这个必要。老扁担已经把事情做得十分公道了。老扁担显然十分在意自己是否公道。一个破烂,把一点小生意,做得这么恭敬郑重,小心谨慎,也是令人肃然起敬的;何况我暗暗喜欢老扁担对于书报杂志的态度,他不像其他破烂那样,把过了秤的书报杂志,随意踏踩,撕扯,窝卷,尽往编织袋里乱填乱塞;老扁担待书报杂志不像是待破烂,当是有用的物品,他要一堆堆摞齐,码平,捆好,再往箩筐里齐整地放;我便一厢情愿地认为这是一份对于文字的尊敬,我便也要尊敬人家。于是我告诉老扁担,以后我家的破烂,都是他的了。至少一两个月,要出一次书报杂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