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围巾(第15/31页)

老扁担想抬头,却又意识到了什么,不敢,只是把脸更深地埋在报纸上。张华说:“很好很好!算你有胆!”便脚尖点地,骑车飞去了。

下午,花桥苑的人们下班回来,到了花桥苑大门口,看见他们昨天赶走的老扁担,今天又在这里了,不免都惊了一惊;也不清楚自己惊什么;却也不便再去围攻,因为老扁担也就是一个破烂啊;老扁担老老实实坐在台阶上,吸烟,看一片破报纸,一声不吭的,你有什么办法?

只有饶庆德教授与聂文彦,这对冤家的行为出奇的一致。先是饶庆德教授,他郑重地走到老扁担面前,说:“也好。你呆在这里也好。我要起诉你们装修公司了,到时候,你就是同伙兼证人。我告诉你,我们这里的住户,都知道你是什么人,都知道你的贪婪和狡猾,你要好自为之,不要再生歹心,不然肯定就是自取灭亡了。”

老扁担望着饶庆德教授,只是点头,无言语。

后来的是聂文彦。是晚饭以后,王鸿图陪着她,两口子要出门散步的样子。他们走到老扁担跟前,聂文彦说:“我警告你,老扁担,你不要装傻不要装好人,我们大家都知道你是一个什么东西。你一定要呆在这里,赶也赶不走,这是你的人身自由。但是,我要告诉你,第一,如果我们家发生了任何盗窃和安全问题,你都罪责难逃;第二,你休想我们会给你生意做!你以为你还可以再赚我们的钱,那是万万办不到的!”

老扁担没有望着聂文彦,单就埋头听着,也无言语。聂文彦说完,挽着丈夫就走,高跟皮鞋故意格登响,大有敲山震虎的威严。

第三天,第四天,老扁担像上班一样,准时地来到花桥苑大门外的台阶上,坐下来,等人叫他收破烂;花桥苑当然没有任何人叫老扁担收破烂。老扁担终究在我们花桥苑大门口呆下来了,老扁担却也终究只是呆在我们花桥苑大门外了。无形中,老扁担与我们花桥苑人家,居然又成了一轮新的对峙。

10

家庭使用以后余下的东西,武汉人总称它们为破烂;对于收破烂的人,武汉人也简称破烂。一个“破烂”,两个名词;卖与买的人,却绝对都不会产生理解上的错误,这就是生活自有的明澈。生活再是混乱,也自有一份明澈,不断更新的语言,便是这份明澈的脉络;就连老扁担,也是不会混淆的。每次胖丫一边往大门外跑,一边呼叫:“破烂。破烂。”老扁担动也不动,他知道这不是呼叫他。老扁担拎着斧头的歹徒形象,在花桥苑打上烙印了,人人都很警惕,都不会让老扁担靠近自己的家门。家里的老人和小孩子,也都被再三叮嘱和警告:如果老扁担要求收破烂,务必摇头不睬,赶快走掉;万一发现老扁担固执地敲门,千万不能开门,必要时候打110报警。老扁担明澈到连我们花桥苑人家的这种警觉,他好像也知道。

老扁担从来不擅自进入花桥苑,也从来不主动与任何人说话,不打搅任何人,眼神都是定定的,没有光,也不闪动,万物都不梢,不掠,一味只是老实和无害。门卫已经默许老扁担随时进来,在水龙头上喝水,老扁担喝过自来水以后便即刻退出去。老扁担还进一步地表现出他对我们花桥苑的基本尊重,那就是便溺,也会回避花桥苑的围墙树丛,类似于兔子不吃窝边草的那种尊重。老扁担宁愿放下他的箩筐,花好几分钟的时间,寻到水利科学院的围墙那边去便溺;那里是一个僻静处,依围墙而建的是一个巨大的车间,车间里头是三峡大坝的模型,于当年争论三峡大坝利弊的时候建造,用于论证的,现在已经搁置多年,从来没有人到这个车间来上班。但是,现在的城市里,一般农民工都是就近便溺;在这个问题上,他们是不会管那么多文明礼貌的;夏天装修的时候,农民工都在我们花桥苑的树丛里便溺,任我们花桥苑的住户再怎么投诉,也是无用。老扁担自觉表现出来的文明,慢慢也被我们花桥苑的人们,看在了眼里。但是,那又怎么样呢?难道你不在我们花桥苑尿尿,我们就会把破烂卖给你?

现在的城市生活,许多物质都是一次性消费,耐用品的质量也越来越差,所以家庭的破烂,是越来越多了。我们花桥苑四栋八层楼的公寓,每过一段不长的时间,家家户户都要卖破烂。我们花桥苑的人家,还是宁可舍近求远,跑到大街上去,等着,将那些在大街上流动的破烂叫了进来。这种小事,经常由胖丫承担。胖丫在广场上玩耍,无事,人家就在阳台上叫唤:“胖丫,去叫个破烂。”

不知道胖丫是人憨,还是聪明,她每次都要问:“是叫老扁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