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围巾(第13/31页)

大约我还蹩脚得很?仿佛一个好强的小孩子充英雄;若是面貌被戳破,世人倒先有愧了,仿佛揭了小孩子的短,是要不得的;张华的态度,在我看来,正是这样;这真是叫我赧然,羞惭,却又糊涂。

一个打岔,我们花桥苑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再是秋天,秋天接着也就这样过去;冬天就这样来到了。初冬季节,武汉不算太冷,气象却是另一番:空气入鼻有寒意了;植物颜色皆变得红紫深沉;茶花打了新苞;所有的小白头翁都成年了;小孩子们穿上了毛衣外套,看起来是忽然长大了;饶庆德教授终于向法院起诉了,并且,将晚报上刊登的消息,特意剪下来,划了红道道,张贴到自行车棚了;聂文彦又紧张起来了,端庄得连衣服鞋袜拉链搭扣,都要一丝不苟,绝对不能让人们看笑话,也绝对不能放过把饶庆德教授夫人老太婆比下去。聂文彦鬓角的白发,便又添了几许,脸蛋上的肉,也松坠得明显了,原来人是这样衰老的;王鸿图没有聂文彦紧张,外貌上倒是没有妻子变化明显。

最令人吃惊的却是老扁担。一个初冬的早上,老扁担出现在我们花桥苑的大门外面,那里是门房的屋檐,屋檐下有一道台阶。老扁担挑了一副箩筐,箩筐里头一副麻绳一杆秤,这是收破烂的工具了。看来老扁担已经不做扁担,改做破烂了。老扁担穿着卡其布中山装,深蓝洗白了的颜色;戴了一顶瘪塌塌的人民帽,也是很老的式样;足以唤起大家对历史的记忆,那完全就是五十年代初的乡镇干部。也因此,老扁担的人,就显得规矩和体面了,与夏天的老扁担判若两人。老扁担居然在我们花桥苑蹲点了,不走了。老扁担怎么敢回到花桥苑来,并且准备蹲点收破烂?老扁担不爱说话,他的想法谁也不知道。

9

最初是胖丫看见了老扁担。因为面熟,胖丫冲老扁担直笑;然后回到院子里,打扫广场;扫着扫着,忽然想起老扁担,便跑过去叫张华:“妈妈,妈妈,老扁担来了。”

张华在自行车棚门口生炉子做饭,说:“少胡扯。”

胖丫说:“不是胡扯!”

见张华根本不当——回事,胖丫着急,大声地坚决地说:“我认得老扁担。”

“很好。”张华应付女儿说,“你谁都认得。你毛主席都认得。”

胖丫说:“我不认得毛主席。我认得老扁担。他在大门口,穿了衣服。”

张华自顾白忙碌着,说:“那就更好了。”

然而,生完了炉子,坐上了铁锅,看着锅里冒出水蒸气,张华突然一个醒悟。胖丫坐在花坛上,噘着嘴,还在生气。张华过去推了一把胖丫,说:“我信你的话。我们这就去看看。”张华说完快步地去了,胖丫远远跟在母亲后面。张华来到大门口,两个门卫都望她笑,朝门外的屋檐那边示意了一下。张华出得院子大门,果然看见了老扁担。老扁担抬头,也看见了张华,随即又把头埋下了。张华一双胳膊架在胸前,夸张地叹息一声。老扁担就是不肯抬头。张华等待了一会儿,烦了,她走过去,朝箩筐踢了几脚。老扁担还是不肯抬头,也不护着箩筐,任张华怎么踢。张华把胳膊甩开来,又叉了腰,左右端详老扁担。老扁担还是不说话也不抬头。张华弯腰拽起箩筐扁担,胖丫远远跑过来替母亲帮忙。母女俩拖着老扁担的一套家伙,走到大街上,扔在了人行道上。老扁担慢腾腾跟过来。一阵一阵的风,吹落人行道的杨树叶,撞在张华身上;张华气呼呼拂开树叶,再用嘴巴噗噗地吹,这是要充分地引起老扁担的重视,知道她不赞成他的做法。

老扁担弓腰收拾他的一套家伙,秤盘纠缠住了,需要慢慢解开。

老扁担理顺了他的工具,担上肩,又往花桥苑走。

张华腾身拦在老扁担面前,说:“好!好!你倒有本事,你装哑巴,你装不认得我。找还是要告诉你:你赶紧滚开!武汉三镇大得很,哪里都有破烂卖。我们花桥苑,是不会欢迎你的。你呆在这里,一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你是傻了?还是魔了?你知道不知道,七八户人家的护墙板已经开裂了,五六户人家的地板起翘了,家家户户掉瓷砖,聂文彦家厨房的瓷砖,掉下了一大半。你们给我们送的什么水泥?都是水货冒充名牌!油漆是什么油漆?钢钉是什么钢钉?连经理、工头和表弟都逃得无影无踪,你倒送上门来了?找死啊?”

老扁担嗫嚅着嘴巴,许久,却也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张华说:“行了行了,你有什么可说的?你以为你和装修没有太大关系,是不是?你只是一个扁担,是不是?我告诉你,不是!我们觉得你们都是一伙的,我们见了你们谁都恨。现在明白我的话了吧?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