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烟灰(第13/14页)

在情绪饱满乐陶陶到处吃吃喝喝的日子里,詹国滨选择了一个晴朗的天气,去看望他那棵梧桐树。在出门之前,詹国滨兴冲冲把自己收拾打扮了一番。人是提前退休了,反而要打扮得好好的,免得碰上熟人,被人看出落魄来。詹国滨把头脸刮得干干净净,仔细剪了鼻毛。特意找出他第二次结婚的时候,柳熹特意在白海记服装店为他定做的中式丝绵袄子,箱子底下还有一条熨烫笔挺的毛呢西裤,细格子长围巾围在脖子上,再戴一顶无檐绒线帽,以免稀疏头发在江风中乱了阵脚。打扮停当的詹国滨,在大衣柜的镜子面前挺胸收腹做亮相状,他觉得自己像个教授。

詹国滨来到了江汉路。红旗大楼依旧在,却被围了脚手架正在装修,问了好几个人,没有谁知道它要装修成什么模样和将来要派什么用途。《长江日报》社早已经搬迁,现在是一个服装商场。而那棵巨大的法国梧桐树,正在被砍伐。詹国滨一看,方寸就乱了。詹国滨在附近踱来踱去踱了很久直到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他在一步一步接近伐树现场的时候,有了一股忧郁的静谧的学者风格。詹国滨问一个民工:“请问你们为什么要砍这棵树?”民工摇摇头,不过他立刻自告奋勇替詹国滨把这个问题传给了下一个民工,下一个民工抬头看了看詹国滨,好像还想了想,最后却还是摇了摇头。砍树的民工们都不知道这棵树为什么要被砍伐掉。詹国滨默默地站在一旁,一会儿,他又上前问民工:“请问你们为什么要砍这棵树?”詹国滨谦恭的态度使民工感到不好意思推搪,这个问题很快就被传到工头那里。一个小工头从工棚里走出来,手指上夹着香烟,一看神色就比砍树的民工狡猾和不怕事。他警惕又唐突地向詹国滨提出了一连串反问:“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是什么人?”“你问了干什么?”詹国滨没有回答他的任何问题。如此无礼的质问,詹国滨难道也会搭理吗?这小工头算什么鸟?当年詹国滨由这棵大树攀上红旗大楼的时候,他在哪里?钻出了娘胎没有?呸!他懂什么?詹国滨白了小工头一眼,拂袖而去。

詹国滨并没有走远。他只是在江汉路上,倚靠一栋大楼的墙体小憩了片刻。然后,詹国滨复又走近大树,和善地征求民工的意见,说:“我可以带走一片树叶吗?”民工们连连点头。詹国滨优雅地弯腰,优雅地拣了一片树叶,离开了。詹国滨来到滨江公园,在公共长椅上坐下。见四下无人,詹国滨泪眼模糊地抚摸了这片树叶。之后他回忆自己十六岁那天这棵法国梧桐满树金晖的情形。渐渐地,他在椅子上打起了瞌睡。少顷,一个瞌睡醒来,树叶碎了。是的,一片枯树叶是易碎的,它连夹在书本里都是经受不起的。詹国滨再一次回到原《长江日报》院子。这一次民工看见他走过来,纷纷直起身,退在一边,满眼都是惊疑。可是詹国滨只不过和善地要求让他剥一块树皮带走,民工们依然惊疑地看着他,小工头出面大声说:“你不用征求意见。你要多少树皮就剥,拿了就赶快走!”詹国滨再一次以优雅的态度弯下腰,用抚摸般的动作慢慢剥了几块树皮。只有他知道,他这是在和这棵树告别。别了他亲爱的树,他的成名之树,他的辉煌之星,从此他们将再也没有见面之日了。这些年里,詹国滨也经历了父母先后的去世。他也和他们默默告别过,却都没有此时此刻的伤心欲绝。

回家以后,詹国滨脱下一身行头,从此再也没有打扮自己。

最后彻底断送詹国滨生命的,正是在餐馆的胡吃海喝。医生的诊断证明了这一点。医生从詹国滨的血管里头抽血检查的时候,普通针管都抽不动,他的血液脂肪浓度高到变成了粥。验血检查结果出来:严重的三高。医生都不用询问詹国滨,就可以替他说出他的生活方式:长期在餐馆大鱼大肉,重油大荤。詹国滨用眼皮眨眨表示了认可。但他认为他的发病是有诱因的,只是他不想再说话而已。

在发病的前一刻,詹国滨人是好好的。他收到柳熹一则手机短信:“经法律许可,女儿已改姓,她现名叫柳杨杨,特此告之。”詹国滨反复地看这条信息,这个时候他在吃一碗面条。这天他的晚饭酒肉多了,腹中发热,夜里看完电视,自己就给自己下了一碗清汤面。詹国滨一边看信息,一边冷笑。他嘀咕道:“我不在乎。”

他嘀咕:“我不在乎。”

他嘀咕:“我一点不在乎!”

突然,詹国滨筷子上的面条筛糠起来。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他吃惊地看着从筷子上滑落的面条,像一个在考试中回答不出问题的学生。很快,面条从筷子上全部滑落。紧接着,筷子也从左手掉了下来。他想挣扎却使不上力气。左半边身体被分割了,分割得麻麻酥酥的。詹国滨一个仓促的动作,没有使他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反而不听话地倾倒下去。他中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