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城(第7/24页)

外地男子骆良骥,此刻在武汉,是来谈生意。骆良骥是在父辈生意基础上成长起来的第二代商人。经商对于他来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他的父辈总是担心投机倒把罪名又卷土重来,所以要时刻注意夹着尾巴做人的那一种紧张,骆良骥身上不再有,也不似他父辈总恨紧窄的西装和吊颈绳一般的领带,生意一谈完就要脱去,骆良骥已经是很自然的商人了,西装革履穿在他身上就像他自己的皮肤一样自如,又有一种表浅的轻率,穿得随意,不知爱惜,肘子弯里的皱褶已经过深,袖扣总有几滴油点子,他无所谓。骆良骥喜欢西服,他身上的原产意大利西装,他很喜欢,原产意大利皮鞋,他也很喜欢,好马配好鞍,这是必须的。从小就有太多电影、电视与广告引导他豪华奢侈,骆良骥也就觉得自己穿西装有款有型,一切感觉都好,皱褶与油点子,他无所谓,是视而不见的东西。这种无所谓的样子,某时刻也会显得是一种潇洒。逢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骆良骥的潇洒。男人的潇洒,尤其对于未经世事的年轻女人,永远是致命的魅力。

今天中午谈生意的饭局,骆良骥非常成功地让对方喝高了。只要生意能够谈成,只要对方能够被他忽悠而不是他被对方忽悠,就算他再酷爱这双皮鞋,也不介意对方朝它们呕吐。皮鞋么,脏了擦擦就好。太脏了,多花几个钱,擦擦依然就好。骆良骥就是这样自由而放松的,不会在乎一双皮鞋,他自己也深以为这就是潇洒,这就是富有。潇洒而富有的骆良骥,来到了蜜姐擦鞋店。是他在武汉本地雇请的司机带来的。司机以前开出租车,知道蜜姐擦鞋店的名气。

骆良骥从明亮大街进来,摇摆自如,面孔充满自信,背后是夕阳金灿灿的耀眼光芒。逢春刚好做完一笔生意,站在店铺暗的角落喝水。只看骆良骥一眼,就像看到电影大片里从屏幕上走出来的一个人。

蜜姐就坐在大门边,客人都是她先看在眼里她心里有盘算的。先是司机进来,在门口就给蜜姐歪了一个嘴,大拇指朝身后做了一个手势,蜜姐立刻会意。紧接着,司机让开,请骆良骥进来。蜜姐马上就拿眼睛找到了逢春。逢春也就不动声色过来接待,请骆良骥坐下。蜜姐常给逢春发手机段子,其中有一段是“裹西装勒领带,一天到晚不叫苦,哥们肯定在政府;勒领带裹西装,一天三餐都不脱,肯定是个商哥哥”。骆良骥华贵的西装革履,让逢春立刻联想起这个段子来,就想笑,但没笑。果然就听见蜜姐朗声说:“这位先生,你这么好一双皮鞋,我们一定会好生养护。”

蜜姐本来是给逢春暗示,要求这双皮鞋的收费可以高一些。哪知棋逢敌手将遇良才,都是做生意多年的人,骆良骥明白蜜姐这点小诡计。他朝司机看看,司机当即就过去,递给蜜姐一张十元钞票。蜜姐哈哈一笑,说谢谢先生,便把钞票往银包一塞,很满足了,又忙着去招呼新顾客。

逢春却怔住了:骆良骥的皮鞋太脏了!一双鞋呈喷射状地沾满了酒席呕吐物,实在是污秽不堪!逢春首先庆幸自己母亲曾在市油脂工作,从前市油脂的深蓝色大褂,派上了大用场。逢春也庆幸自己坚持戴口罩和手套,她知道蜜姐最初有点嫌她小题大做,逢春解释说她这样注意卫生是为了儿子,儿子年幼,体质又弱,风吹草动都感冒发烧。蜜姐自己是有儿子的人,听罢手一挥,慷慨地允了。逢春自己知道自己有私心,蜜姐以为她老实,就老实得连年轻女子爱护容貌皮肤的私心都没有么?有的。擦鞋女成天伏在灰尘堆里,逢春舍得生命也舍不得自己的面部手指蒙满灰尘脏污粗糙。到底蜜姐中年了,这个年纪的女人也就知道涂脂抹粉。逢春自然不会去与她啰嗦这个。

逢春一怔,随即回头看蜜姐,想给蜜姐一个提醒。但蜜姐正生意兴隆,迎来送往别无他顾。逢春没有犹豫的余地了,只能赶紧投入工作。她想:蜜姐聪明也毛快,都不看清楚这双皮鞋肮脏到什么程度,给了十块钱就笑,要说二十块钱还差不多。

逢春正想到这里,骆良骥俯身下来,低声对逢春道了一个歉,说:“不好意思啊确实太脏了!”

逢春大惊。怎么骆良骥恰好与她的心思对上了话?逢春抬眼一看,正正遇到骆良骥的眼睛。逢春赶紧垂下眼帘。这一低垂,逢春又觉得不妥。没有必要慌张吧?她对自己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懊恼。

骆良骥接着解释:“朋友喝多了吐我一脚。”

逢春只是点点头,也不敢再抬头,手里勤奋做事,心里却还是不由得想:未必我会管顾客的鞋是谁吐的?告诉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