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攀皋: 中国科学院学部的定位与调整(第10/11页)

科学技术研究究竟应该由谁来管理?这是长期困扰中国的一个问题。20世纪50年代,曾经设想过在集权体制下由内行来管理,中国科学院因此于1955年建立了学部委员制度,学部委员、学部主任一度被赋予审议研究计划等“学术领导”的事权。可他们的这个权力在两年之后即因反右派运动而实际停止。1980年重建学部之后,中国科学院的学部委员再次获得“学术领导”的事权。可几年之后,他们又主动放弃了这种权力。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1)创新是十分微妙的,很多时候是凭直觉来做,在取得突破之前,可能当事人都难以讲清楚为什么要如此。对于做什么题目,选择什么研究对象,用何种方式来做等问题,外人即便有很高的学识,也难以做出准确的判断。(2)现代科学十分庞大,学科、领域很多,不太可能每个领域都有学部委员(院士),即使有一个、两个,他们也难以有精力去领导全国的有关研究。除了评审他人,他们还应当做自己的科研和人才培养工作,让他们做太多的管理,他们不胜其累。(3)人事、财务等更具实质性的权力掌握在党的行政机关、行政干部手上。没有这些在配套中更具决定性的权力,“学术领导”只是一句空话;而和行政机关、行政干部协调好有关人、财事宜,是相当艰难、复杂的事。科学家们乐意享受学部委员(院士)头衔所带来的名誉和声望,而不大愿意做“学术领导”这种费力而难以做好的事。

专家所掌握的专业知识是有限的,对别的专业而言,他们也是外行。外行领导内行,这在1957年反右运动后成为惯例。拿中国科学院来说,在当时的党组书记张劲夫的主持下,学部的权力被架空,各研究所的科学家所长也纷纷靠边站,从上到下,都改由各级缺乏自然科学背景的党的干部来领导。如果外行领导尊重专家,能够听取后者的意见,那么,也能取得一定的成果,并赢得科学家的敬仰。但他们之中,更多的是那种不“怕教授”、不听取专家意见的。他们在“大跃进”时瞎指挥,导致极大的破坏。1962年召开广州会议时,科学家对此多有控诉。之后,贯彻“科学十四条”,外行领导变得谨慎了一点。再后来,进行“文革”,又有大批外行领导不顾科学规律瞎指挥,搞些批斗科学家,把大学办到山沟里,让科研单位开门办所、面向农村等举措,造成更大、更长期的破坏。

20世纪80年代以来,随着老干部逐渐“退居二线”,一线干部逐渐“年轻化”、“专业化“,中国的科学技术界也逐渐由具备基本的现代科学知识的人来管理。20世纪90年代后,那些身居管理岗位的人,往往有教授、研究员之类的头衔,可能还接受过管理方面的培训,甚至有相关学历、学位。作为内行和管理专家,他们是否就能把科学技术界管理好呢?人们实际看到的是,科学文化匍匐于官场文化之下。也许这些人曾经是业务人才,甚至是业务尖子,可一旦他们进入官场,就为官场文化所左右,就不再具备独立学者的操行。

所以,问题主要不在于是否该由外行、内行或管理专家来管,而在于是否要集中权力和资源。权力和资源集中,上层管得非常多,带来的后果是,累了上层、苦了基层。我认为,真正的出路在于放权。在使用掌有的权力时,管理者不可任性,而应当尊重科学自身发展的规律,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让科研人员自主,让科学共同体自律,给科研机构和科技人员以充分的自由。换句话说,我们应当虚心学习西方花了几百年时间才建立、发展起来的行之有效的近代学术体制。在这种体制下,科研人员能够自行处理绝大部分与科研有关的事务,仅仅个人及基层机构做不了的少量公共性的、重大的事情才提交上级处理。这既能发挥科研人员的积极性,又能给上级省掉很多劳累。如果只管大政方针,只指引大的方向,只是在资源配置方面有所倾斜,在资助方向上有倾向性,领导会比较轻松,而获得了充分自由的科研人员,则必然能产出更好的成果。

本文初发于《科学文化评论》2015年第3期,第7—21页,原题为《中国科学院学部的定位与调整:以生物学部为例》;电子刊物《知识分子》于2015年11月9日重发,更名为《中国科学的领导权问题:以生物学部为例》。

  1. 薛攀皋:《中国科学院第一次定位——政务院主管科学事业的政府职能部门》,见薛攀皋《科苑前尘往事》,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0—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