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雪后城头草色新(第5/49页)

这副悲伤的情景让在场的官员刻骨铭心。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帝国最著名的汉大臣当众毫不掩饰地表露如此悲观的情绪,即使在甲午之后他奉命和日本人艰难周旋的时候,也未见这个以倔强闻名的老大臣流露过丝毫苦郁之色。

李鸿章就是在这样的心境中开始了他生命最后一年的纷繁复杂的历程。

李鸿章在被朝廷委以重任的时候想到了死亡是可以理解的。从去年开始他就感到自己的生命随时有终结的可能,因为他日见虚弱,伴有偶尔吐血。进入五月之后,他的侍卫们和亲近的部下时常发现他“老泪纵横”。开始的时候,他们都以为他是为了自己的衰老和疾病而痛苦,当他拒绝了朝廷让他“即刻北上,协助总理衙门与洋人交涉”的电令后,又以为他是在“闹情绪”——即使是重臣也有为自己官场的命运坎坷而伤心落泪的权利,他才不会被排挤出京城后就这样身份不明地回去“协助”载漪之流呢。但是,当这个老人的泪水长流不止的时候,所有的人都隐约意识到:在帝国的北方,可能不仅仅是几个农民在和洋人过不去,国家也许要出大事了。

果然,朝廷向洋人宣战的消息传到广东。李鸿章立即公开了“粤不奉诏”的立场。接着便传来已经进京的义和团“杀一龙二虎三百羊”的口号。“龙”即指光绪,“二虎”指的是庆亲王和李鸿章,“三百羊”泛指一切办理洋务的国人。

京城义和团的口号使李鸿章再次成为举国瞩目的焦点。而奇怪的是,一方面京城的义和团公开通缉他,明确宣布只要他在京城露面,老命就肯定没了;而另一方面,朝廷和各地官员命令和请求他迅速北上进京的电报一封接着一封,仿佛全都要把他送给义和团处死似的。帝国朝廷宣战的当天,出于政治本能,他曾经决定动身,并且提出了一个条件——条件不是向朝廷提出的,而是向洋人提出的。他给大清帝国出使英、法、俄、德、日等国的公使发出电报,要求他们探询各国政府对帝国《宣战诏书》的反应,如果各国在退兵问题上“可以商量”,他便立即北上。但是,在等待各国回音的时候,京城里的战斗越来越猛烈,朝廷根本没有显示出停止战事的愿望。等各国政府的回音到了时,李鸿章发现洋人几乎都在撤兵的前面加了一个前提:等北京的外交人员脱险以后再商谈。李鸿章即刻冷静了下来,反而没有眼泪了,他这才意识到,帝国的混乱局面比他想像的要严重得多。

请求他北上“主持局面”的电报依旧多如雪片,一律声称只有他才能稳定大局:“国家社稷生死存亡均系大人一身,望即刻启程。”两江总督刘坤一的电报内容同样:“危局惟公可撑,祈早日启节,以慰两宫焦盼,天下仰望。”

李鸿章给刘坤一回电:“水陆梗阻,万难速达。”(《李文忠公全集·电稿》卷二十二。)接着又回电一封作为补充,他把自己的绝望情绪表达得更清楚了:“政府悖谬如此,断无挽救,鸿去何意?”(《李文忠公全集·电稿》卷二十三,第9页。)

德国公使克林德在京城被帝国兵勇打死的时候,万念俱灰的李鸿章接到了荣禄的电报,荣大人几乎是哀求他赶快来京,想办法把这件大事“消弭下去”,但李鸿章没有给荣禄任何回应,因为他没有看到朝廷要处理这一重大外交危急的任何意图。

帝国驻德公使吕海寰在“克林德事件”发生后紧急拜访了德国外交部,德国外交部副大臣表示:“只要李鸿章北上,则乱事必平。”吕海寰说李中堂已经北上,但是德国人掌握李鸿章的动态比帝国公使还清楚:“闻李中堂坚留粤省,恐未必成行。”吕海寰反复表示李鸿章肯定要奉旨北上,但德国外交部副大臣还是对此持缓议态度,原因是“闻京都有人欲害之”。帝国的公使急了:“李中堂威望素著,断无有人相害之理!”从德国外交部回来之后,帝国驻德公使立即给李鸿章发了一封电报:“窃思北事危急,务请中堂早日北上,以维大局!”李鸿章的回电仅有寥寥数字:“政府尚无主见,我去无济于事。”

在那几天里,李鸿章频繁地与帝国南方各省督抚紧急磋商,促成了《东南互保章程》的签订,这是他在他的辖区之内所能做到的最大的事情了。这个举动至少保证了1900年帝国的动乱没能蔓延到长江以南,有效地稳定了帝国的半壁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