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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玉花站在岸边一个木桩瞭望台,焦急地上搜寻着他们的身影,终于,她看到了他们朝这里跑过来,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们在巨大的轮船前停下了脚步,也在寻找着她。这里的江水很深,船只都停泊在锚位里,而不需要驳船运送。

她看见他们睁大了眼睛,四下里看着,焦急地寻找着她。她数了数,包括托马斯在内四个人,定定心,她又数了一遍,四个人。

选择生命,还是爱?

她把船票打开成扇形。她总是需要选择,为什么命运总是在逼迫她?但她年轻的时候,是她的幸福,还是家庭的生存,不能兼得。现在,是做一个爱国者,还是一个女人,还是不能兼得。

而四个男人就在下面等着她。

就在这时,她听到从下游传来一声低沉的、悠长的汽笛声,从她站的地方,她可以看得很远。在夜色中,她努力地辨识着。她看见了,在江面上,有什么黑东西在越来越近,是大东西,渐渐地,她看清了,那是一艘巨大的战舰,在它的后面,还有一艘,两艘,不,是整整一支舰队,从远处开来。

也许,袭击就在今晚。

她的心里,突然烧起了一把怒火,她曾经有过这样的愤怒,对她的父亲,对杜月笙,对那些让女人们抬不起头的男人,像梅花这样的女人,也像她自己这样的女人。望着这支慢慢移近的舰队,她明白了,如果没有这种感觉,她就会枯萎,就会死去。她会冷却,那么,他也会对她冷却的。

她抽出了四张船票,手一松,任由剩余的船票飘落,落到了下面黑色的江水里,然后消失了。“托马斯!”她叫了一声。

他抬起头看见了她,全身的关节瞬间都松弛了下来,兄弟俩高兴地欢呼起来。在舷梯尽头的水手们在等待着他们。

一秒后,她扑进了他的怀里。“谢谢你!”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拿着,”她把信封递给了他,上面盖着日期,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可是,只剩四张了。”

她的话,他听懂了。“你要回到北方去。”

她点点头:“我现在不能离开,还不到时候,你知道的。”

“就像你也知道,我不能落下他们自己走。”

“对,”她轻轻地说,“患难见真情,但是在我的心里,我从来就知道你是这样的人。”他们拥抱在一起,直到一声尖厉的汽笛声把他们惊醒,他们蓦地分开了。

“等到……”她急切地说。

他制止了她:“什么也不用说,只要你为我活着。”

“我会的。”他能感觉到她的手伸进了他的大衣,她把什么东西放进了他的裤子口袋里。

“你走吧。”她的声音颤抖着。

“尾巴!”查尔斯大声地叫唤着他。水手们正在准备收拢舷梯。而现在,他也能看到了,就在他们的身后,在夜色笼罩下的江面上,那是什么?他捧住了她的脸。“再见。”他说道,那是林鸣教他的,她悲伤地点了点头,把他推开。就几步路,他登上了被海水浸泡过的舷梯,那里有他的兄弟们,他们身后的美国,还有他们的音乐。而同时,他也看到了江面上的第一艘战舰,战舰上没有一盏灯亮着,它缓缓地越来越近,悄无声息。

“快走。”他说道,跟着他们登上了舷梯。

那天晚上,我看着他们的船冒着蒸汽,缓缓地驶离了码头。当他们的船和第一艘军舰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相信他们一定能看见军舰上成排的士兵,他们端着来复枪,刺刀在夜色中闪着寒冷的光。我躲进了阴影里,不让他们看见,只是在心里为他们的那条船祝福。

我也可以离开,选择走一条更平坦、更安逸的道路,或者,去香港。但是,我属于这场战争,我已经身在其中,所以,我要回到北方去。在那里,我有美好的记忆,直到有一天,风向改变了,吹走了我所有的一切。我是一个受过西方教育的翻译,看得懂英文书,听得懂外国音乐。也许,一个又一个人站出来说我是间谍,那是不可避免的结果。现在,我被独自关在一个小小的牢房里,孤独是对我的惩罚,挨饿更是家常便饭,还有,我必须朝左侧躺着,面对着牢门,这可真是个天才的想法,他们还规定,我必须露出双手。在我的右侧,是一个天堂,那里有吟唱着的天使,每天都在我的梦里出现。连托马斯也在那里,等待着我。但是,我回不去了。

除此之外,我是自由的,因为我的思想是自由的,它带着我,在记忆之廊里漫游,去探访每一个角落,那里有过美妙的世界,不复存在的世界,我们称它为夜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