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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起过转移资产的事儿吗?”坐在餐桌对面的孔祥熙问道。他们正在新雅饭店,雀巢浓汤里,卧着几粒精巧的鸽子蛋,螺片和鸡肝片把不同的口感融合在一起;红焖蛙腿上,浇了一层西蓝花煲骨酱汁;包在猪油膜里蒸出来的鲥鱼,浸在清澄的高汤里。

这个问题,让林鸣吃了一惊。转移资产,意味着他已经接受了日本即将占领上海的事实。确实,现在只要打开收音机,听到的都是来自于北方前线的消息,他们的军队已经逼近北平和天津。在上海这里,突然间,马路上到处都是日本人,而且,不光是军人,还有很多普通的日本老百姓,以及他们的家庭,就连到他夜总会和舞厅来的客人中,也有很多是日本人。但是,日本人算是打进来了吗?“关于这个,他可什么都没说。”

“他的钱和金条很快就能转移出去,”孔祥熙说道,“但是,我们的情况不同,我们得拆建工厂,转移到内地去。工业不倒,中国才有立足之时。我们必须抢在前面,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逼到我们家门口。”说到这里,孔祥熙耸了耸肩。他往林鸣的盘子里夹了些菜,然后才给自己。他的动作利索而优雅,态度亲密和蔼,是好朋友之间才有的融洽。

林鸣感到肚子一阵难受,有点翻江倒海的感觉。孔公比他年长一倍,权势更是比他高出一万倍,既然连他都觉得日本人快要来了,那很可能真是快了。“难道没有任何办法可以阻止他们,让他们掉头回去吗?”

“有可能,”孔祥熙说道,“莫斯科有个想法,联合几个国家,形成一个联盟,共同阻止日本的进一步侵略。到目前为止,这还只是一个想法,而且仅限于一个很私密的圈子。这个行动有可能会包括美国,不过现在尚未和他们取得联系。”他示意又要了一杯红酒,“我下个礼拜就要去莫斯科,然后从那里再前往德国,主要目的就为了这事。”

“德国?”

“我在德国读的研究生,这事你知道吗?那是从耶鲁本科毕业之后。那里有我认识的人,我可以做些事情,安排最高层的会晤,会见一见希特勒。不过,我也想去会见我的两位朋友,施瓦兹和申戈尔德,他们两人是我的老同学,犹太人,非常有实力的银行家。可他们还没有回我的信,德国犹太人的情况,你有听过吗?”

“没有很确定的信息。”林鸣回答道。

“我的朋友何凤山,驻维也纳的总领事,他跟我说起过。他们通过了反犹太法,没收了犹太人的财产。我准备去找一找我的老同学,如果他说的属实,我会面呈希特勒。不过,最重要的是,我将要说服他和我们站在一起,加入反日本联盟。这是我的使命。”

他们举杯碰了一下,一饮而尽。“你呢?”孔祥熙问道,“你的使命是什么?你没有家累,无牵无挂,说起来你是可以献身于某一项事业的。”

“从来没有过。”林鸣回答他。

“这不就是忘记战争,忘记祖国了吗?”

林鸣摇了摇头,“我当然反对日本人,我是中国人,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要记住,我是杜月笙的手下。”

“可你不是青帮的一员啊。”

“对,”青帮成员是要用生命盟誓的,“我是他的儿子,这就够了。”

“我估计你继承不到什么财产。”

“是啊。”林鸣并不是杜月笙名正言顺的儿子,既不是老婆生的,也不是小妾生的,甚至不是他的情人生的。说起来,他的出生,来自于最不堪的一种关系,他的母亲,是一个妓女。而且,他现在得到的薪水也少得可怜,只够在法租界租一间小小的公寓。

不仅仅林鸣生活在杜月笙的阴影之下,对面的这位孔博士,对杜月笙的权势也有仰仗,林鸣当然知道其中的缘由。本来,青帮和国民党高级官员之间,就有一笔血债连接了他们的关系。一九二七年在上海发生的那场大屠杀,多位共产党高层领导人惨遭杀害,他们被国民党以和平谈判的名义骗到上海,结果遭遇杀害,而这场凶杀的执行者就是杜月笙。这次血洗更加稳固了国民党的势力,也终结了国共之间的第一次合作。对于共产党来说,从那时起,一切都改变了,从此他们转入地下,至少在城市里是这样。而在农村,他们退回到江西,但遭到了蒋介石军队的“围剿”和驱赶,自此,他们开始了二万五千里长征,开往北方的陕西,在那里,他们建立了新的根据地,继续对抗日本。

把共产党从政府中赶出去,应该归功于杜月笙,也正因为如此,国民党里面的高级官员也成了杜月笙的囊中之物。而且,这些国民党领导人因为和宋氏姐妹的婚姻关系,都成了一家人。宋美龄是蒋介石的夫人,宋霭龄嫁给了孔祥熙,宋庆龄是孙中山的遗孀。她们的哥哥宋子文曾经担任财政部长。他们这些姻亲关系稳固了他们的绝对权势,但同时也给国民党政府抹上了一层王朝的色彩,虽然自一九一一年起,中国封建王朝已经结束了。不管怎样,这几大家族控制了中国的命脉,积累了惊人的财富,可是,即使如此,他们依然仰仗着杜月笙,向他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