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第8/9页)

两人走出酒馆时,文三儿说要送送徐金戈,他用一块干净毯子铺在三轮车的平板上,请徐金戈坐上,然后蹬起了三轮车:“徐爷,您可能不知道,干我们这行的如今有了新称呼,叫板儿爷,我喜欢这称呼,好歹是爷呀,比原先叫我们臭拉车的强多了。”

文三儿熟练地在街上的车流中拐来拐去,犹如鱼儿入了大海一样自如。他今天心情似乎不错,酒量也见长,喝了半斤“剑南春”居然没醉,除了有些亢奋话多外,还不见失态,看来文三儿如今已经摘掉“酒腻子”的称号了,他正兴致勃勃地哼着一支小调:

桃叶儿那尖上尖,柳叶儿遮满了天儿。

在其位的你就明哎公,细听我来言哪,此事哎出在了京西蓝靛厂啊,蓝靛厂火器营儿有一个松老三。

提起了松老三,两口子卖大烟,一辈子无有儿,生了个女儿婵娟哪。

小妞哎年长一十六啊,起了个乳名儿,荷花万字叫大莲……

一辆公共汽车将要进站,慢慢靠向路边,一个年轻的女售票员从车窗里探出头喊道:“汽车进站了,请让一下……”

文三儿似乎浑然不觉,继续哼着小曲儿慢悠悠地蹬着车,公共汽车被文三儿别得进不了站,女售票员拍打着车门喊:“嘿!说你哪,成心是不是?”

文三儿一脸坏笑地用手指着女售票员继续大声唱道:

大莲妹妹你慢点走,等我六哥哥……

徐金戈心说坏了,文三儿这混蛋故意扮出一脸的轻佻相,明摆着是在调戏妇女,这家伙怎么这样?好歹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简直是为老不尊。

文三儿果然惹出事儿来,公共汽车停住了,泼辣的女售票员冲下车来一把揪住文三儿嚷嚷道:“你这老家伙,耍什么流氓?”

男司机揪着文三儿的衣领吼道:“老流氓,今天你要不说清楚,我他妈揍你!”

汽车站上候车的人群一下子围了上来,北京人似乎有这个传统,对看热闹有着异乎寻常的兴趣。徐金戈感到很尴尬,他被夹在人群中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这时文三儿说话了,他和刚才挑逗女性时判若两人,先是照自己脸上扇了两巴掌骂道:“打你个老东西,让你喝点儿马尿就胡说八道,打你这臭嘴……”文三儿向女售票员深深鞠了一躬,痛心疾首地检讨道:“大姑,大姑啊,我跟您赔不是啦,您别往心里去,您外甥我今天喝多啦,您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就是千万别生气,为我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大姑啊……”

围观的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人们似乎还没见过如此滑稽的场面,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褶子的老头儿不停地向一个年轻姑娘叫“大姑”,还口口声声称自己是“您外甥”,女售票员被文三儿一连串的“大姑”叫得面红耳赤,不知如何是好,男司机也悻悻地松开文三儿。

文三儿又不停地向男司机鞠躬:“大舅,大舅,外甥给您赔不是啦,您不打那是心疼外甥,回头外甥我自己打……”

人们大笑不止,男司机和女售票员骂了一声:“神经病……”转身回到车上,汽车在一片哄笑声中开走了。

徐金戈也被逗乐了,他看见文三儿还在不停地朝汽车离去的方向鞠躬,嘴里还在嘟囔着:“大舅,大姑,您走好,您走好……”文三儿直起腰,脸上露出坏笑,“走啦?嘿嘿!您玩去吧……徐爷,您坐好,咱也走。”

徐金戈埋怨道:“我说文三儿,你都这把岁数了,怎么没点儿正形?幸亏人家不和你计较,要是把你扭送到派出所,我看你怎么办?”

文三儿笑道:“徐爷,我看出来了啦,您最近心情不太好,我闲着也是闲着,这不是逗您开开心嘛,人哪,有什么事儿别闷在心里,得自个儿找乐儿,甭管有多大难事儿,一乐心里就舒服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徐金戈心中有些感动,他只拍拍文三儿的肩,什么也没有说。

两个月之后的一个傍晚,徐金戈下班回宿舍。

他被释放后政府分配了一套独居室单元房,楼里的邻居身份都和徐金戈差不多,不是前国民党县长就是前国军军官,大家都是从监狱里出来的,有这么一套住房已经很知足了。

徐金戈发现文三儿坐在楼门前的台阶上,他把两手揣在破棉袄的袖子里,蜷缩着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徐金戈连忙上前招呼:“哟,这不是文三儿吗?你怎么在这儿?”

文三儿站起来说:“徐爷,我跟这儿候您半天了。”

徐金戈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嘁,您这楼可有名儿,谁不知道这叫‘战犯楼’?”文三儿还是老样子,一开口就得罪人,净说些招人不待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