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瀛台落日 第一○一章(第2/13页)

“继大人,”他说:“为臣子者,理当尽忠竭智以事上,但恐力不从心,误了大事,并无他意。”

这表示不再坚决求去。继禄亦见风使舵,加以抚慰:“这样吧,”他说,“两位分班当差好了。如今南来北往方便得很,一位回府,一位在京,到时候替换如何?”

有此结果,陈、曹二人自然乐从。于是继禄跟奕劻说知其事,第二天便奏明慈禧太后,一面明发上谕,准陈秉钧、曹元恒“分班留京供差,两月更换。其留京供差之员,每月赏给津贴银二百两,由内务府发给。”一面密电各省,催问物色良医,若有结果,即便送京请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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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报到达浙江,新到任不久的巡抚冯汝弢,大为紧张,将幕友请了来问计。总督、巡抚的幕友,称为“文案委员”,礼数如州县官对“老夫子”那样,相当客气。如果是单独找谁议事,往往移樽就教,倘或广咨周询,必得命小厨房专门备一桌菜,等酒过三巡,从容请教。

这天吃到一半,冯汝弢才把电报拿出来,一提个头,举座都望着一个人笑了。此人名叫杜钟骏,字子良,扬州人,是前任张曾扬的幕友,冯汝弢把他留了下来,专管往来函牍。

“怎么?”冯汝弢问道:“子翁必是精于此道?”

“真人不露相。”有人说道:“子翁的医道,真正叫‘着手成春’。”

“那好极了!”冯汝弢说:“我一定力荐。”

“不,不!多谢中丞的美意。此事关系出入甚大,万万不敢从命!”

语气很硬,冯汝弢倒愣住了。心里在想,如果他说所知甚浅,不敢贸然尝试,可能是谦虚的话,说是“关系出入甚大”,便是别有所见,倒不便造次了。

“从长计议,从长计议!”有人看出风色,用这样一句话,将此事扯了开去,解消了僵局。

到得第二天,冯汝弢特意去访杜钟骏,道明来意,是劝他进京应征,但又说,果真有苦衷,亦可商量。

“中丞!”杜钟骏答说:“戊戌以后,亦有征医之举。当时的情形,中丞想来总很清楚。”

于是杜钟骏说了一个亲耳闻诸“同道”的故事。他的这个同道,是广州驻防的汉军旗人,姓门名定鳌,字桂珊。戊戌政变一起,中外震动,不久便有为皇帝征医的上谕,广州将军便保荐门定鳌入京应诏。

同时被荐名医,还有三人:朱煜、杨际和,以及另一个跟门定鳌一样,姓很僻的愚勋。先是个别请脉,门定鳌的医书读得很多,拟脉定案,征引“内经”、“素问”及金元以来各名家的著述,融会贯通,头头是道。慈禧太后对他颇为赏识,夸奖他是儒医。

及至要用药了,是由四名医会诊。看法自有出入,损益斟酌,好不容易才拟定脉案与药方。脉案的结论是:“谨按诸症,总由禀赋素虚,心脾久弱,肝阴不足,虚火上浮,炎其肺金而灼津液使然。宜用甘温之剂,以培真元,惟水亏火旺,不受补剂,是以用药掣肘。今谨拟用养心理脾,润肺生津,滋养肝肾之剂,而寓以壮火镇火之品,仍宜节劳,静养调理。”四个人私下都同意,要紧的只是“仍宜节劳,静养调理”八个字。

下的药一共十四味:云茯、神苓、淮山药、细生地、麦冬、元参、杭白芍、霜桑叶、甘菊、金石斛、桔梗、竹茹、甘草、天花粉。略懂医道的人都看得出来,没有一味结结实实的烈性药,开这种不痛不痒的方子,无非敷衍差使而已。

其时废立之说,甚嚣尘上,最后连各国驻京的公使都知道了,千方百计打听,不得要领。最后找到法国公使馆有个秘书,是门定鳌在广州的旧识,且识中文,便委他向门定鳌去探问究竟。要脉案、要药方,门定鳌都不敢应命,到逼得无法推诿了,他取水笔在干砚台上疾书“无病”二字,随即抹去,起身送客。

“圣躬违和”的真相如此,越发惹起各国公使的猜疑。于是先则荐医,继则请觐见皇帝,都让慈禧太后责成庆王奕劻支吾了过去。门定鳌见此光景,深怕他从“无病”二字,已泄漏了极大的机密,惹来杀身之灾,托词在旅舍中为狐所祟,辞差出京躲祸。

“中丞请试想,”杜钟骏讲完了这段故事,接着说道:“皇上根本没病,硬说他有病,万一出了什么大事,嫁罪于医,岂不冤哉枉也!”略停一下他又加了几句:“果真有此情形发生,不但我冤枉送命,而且亦会牵累举主。中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最后几句话,打动了冯汝弢,决定接受建议,且将此事搁着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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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搁搁过年,冯汝弢接到京里知交的密信,说他有调动的消息。如果军机奏闻,慈禧太后不一定会同意。因为他之得任封疆,不过半年工夫,资望既浅,又无特殊政绩,在慈禧太后对“冯汝弢”这个名字几无印象,当然就会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