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母子君臣 第七八章(第9/12页)

“大人,”魁麟立即要求,“这件案子,反正不是州里能够了结的!人犯迟早要解省,晚解不如早解,我看请兆熊兄马上赶回去带人来。如何?”

善联沉吟了一下答说:“这样也好!香帅的性子,大家知道的,一声要提人,马上就要,不如早早伺候为妙。不过,案涉刑名,得问问老瞿的意思。明天一早听信吧!”

等魁麟跟凌兆熊一走,善联随即更衣传轿“上院”。督抚衙门简称为“院”,湖北督抚同城,但在统辖上,藩司为巡抚的直属部下,所以善联的“上院”,自然是上巡抚衙门。

湖北巡抚本来是谭嗣同的父亲谭继洵。戊戌政变那年,改革官制,湖北巡抚一缺裁撤,谭继洵不必等他儿子身罹大辟,便已丢官。及至太后训政,一切复旧,湖北复设巡抚,谭继洵当然不会复任,朝命由安徽藩司于荫霖升任。

于荫霖是极少数生长在关外,而不隶旗籍,又做大官的汉人之一。他是吉林伯都厅人,翰林出身。那时的翰林院掌院是守旧派的领袖大学士倭仁,于荫霖相从问学,颇得赏识。不过,于荫霖倒不是启秀那样的腐儒,更不是徐桐那种神既全离,貌亦不合的假道学。从光绪八年外放湖北荆宜施道以后,久任外官,凡所施为,孜孜以为民兴利除弊,振兴文教为急务,略有康熙朝理学名臣汤斌、陆陇其的意味。

于荫霖的擢任方面,原出于张之洞的保荐。张之洞跟他在广东便共过事,相知有素,但在湖北却不大投机,因为张之洞赞成行新政。当戊戌政变之际,亏得见机得早,做了一篇文章,题名《劝学篇》,暗斥康有为的学说为“邪说暴行,横流天下”,新旧之间,虽持调停的态度,但特拈“知本”一义,以为“在海外不忘国,见异俗不忘亲,多智巧不忘圣”,这话很配慈禧太后的胃口,亦不得罪顽固守旧王公大臣,因而得在皇帝被幽、帝师被逐、朝士被斩的这场政海大波澜中,得免卷入漩涡。

祸虽得免,张之洞对新政仍未忘情。而于荫霖颇不以为然,因而又落入历来“督抚同城”势不可免的故辙,明争暗斗,格格不入。只是于荫霖对整顿税收,勤理民事,颇有绩效,再则顾念旧时的情谊,所以张之洞还能容忍得下,保持一个虽有裂痕,勉可弥补的局面。

当然,于荫霖亦能守住分际,遇到需要让总督知道或者请示的事情,绝不会擅专,所以一听善联告知其事,随即表示:“这非得先告诉香帅不可!咱们一起上南城。”

武昌城内以一道蛇山,分隔南北,所谓“南城”,是指在山南的总督衙门。时将入暮,坐轿翻山,天黑才到,却扑了个空,张之洞在蛇山的“抱冰堂”张灯夜宴,与幕府中的名士在分韵赋诗。

“也快回来了。”总督衙门的戈什哈劝于荫霖说:“大人不妨烤烤火,等一会。”

“烤火倒不必,得弄点东西填填肚子。”

“是,是!”戈什哈说,“请两位大人西花厅坐,我关照小厨房备饭。”

张之洞用钱如泥沙,兼以起居无节,往往半夜里吃晚饭,所以小厨房不但从无封炉的时候,昼夜亦总有人值班,而况正是开饭的时刻,肴馔现成,端出来就是。

吃到一半,外面有了响动,伺候花厅的听差来报:“大帅回衙门了!”

一句话不曾完,张之洞到了,光头不戴帽,穿一件枣儿红摹本缎的狐皮袍,大襟上一大块油渍,袖口卷着,小褂子脏得看不出是白布还是灰布,花白胡子毛毵毵地一直连结着耳后的发根,乱糟糟一大片。这位总督不修边幅,脱略形迹是出了名的。于荫霖与善联见惯,只站起身来,各自蹲一蹲身子,算是请安。

“别客气,别客气!”张之洞也不还礼,一直冲到饭桌边站住,匆匆一看,随即回身问道:“江苏聂大人送的醉蟹呢?

怎么不拿来待客。”

“不用费事,不用费事!已经吃饱了。大帅,”于荫霖对公事很认真,深怕张之洞一聊开闲天,滔滔不绝,无法打断,因而连饭都顾不得吃,要抢在前面跟他谈正事,“蕲州有件奇案,说起来令人难信。”

听说是奇案,张之洞大感兴趣,“怎么奇法?”他就在饭桌边坐了下来。

“这件奇案,还得密陈。”

“喔!”张之洞的笑容收敛了。

“到我书房里谈去。”

移座书房,重设杯盘。张之洞衔杯静听善联说完,看着于荫霖,要听他的意见。

“京里谣言很多,令人不忍卒听。此事无论为真为假,总是国家的不幸,处置不善,足以动摇国本。”于荫霖说,“如今最难的,是无法判断真假。”

张之洞深深点头,“君父有难,难为臣子。”他说,“稽诸往史,尚无先例,我倒不知道怎么处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