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母子君臣 第七五章(第2/11页)

“怎么领尸,你问了没有?”

“都问明白了。你老请放心,谭大叔的后事都交给我,你老回去喝酒吧!”

王五闭上眼,摇一摇头。走了几步,忽又回身说道:“听说广东会馆的司事不敢出头。那个康有为的弟弟,只怕没有人收殓。康有为害苦了你谭大叔,不过他弟弟跟你谭大叔同难,你也一起料理好了。快去!”

“是了!我这就走。”张殿臣说,“你老也别伤心!谭大叔是英雄,一定看不惯师父掉眼泪的样子。”

王五不答,掉头就走。张殿臣不敢怠慢,急步到了菜市口,到约定的地点,去找他派来办事的伙计。

约定的地点是菜市口北面的一家药铺,字号叫“西鹤年堂”,是京城里有名的数百年老店。相传“西鹤年堂”与卖酱菜的“六必居”这两块招牌,都是严嵩的笔迹。张殿臣跟西鹤年堂的掌柜是朋友,所以借这个地方,作为联络之处。

“刽子手接上头了。”张殿臣手下最能干的一个伙计老刘向他报告:“人倒很够朋友,满口答应。也不肯收红包,说谭大爷是忠臣,应该好好‘伺候’。不过,自己觉得手艺不高,没有把握。”

原来张殿臣是受了王五的叮嘱,务必想法子不教谭嗣同身首异处。处斩没有不掉脑袋的,只是手段高明的刽子手,推刀拖刃,极有分寸,能割断喉管而让前面的一层皮肉仍旧连着。头不落地,仍算全尸。所谓“没有把握”,就是不一定能让谭嗣同的脑袋不落地。

“这是没法子的事,且不去说他了,倒是还得预备一口棺木……。”

一语未毕,只听暴雷似的一阵呼啸。这不知是那年传下来的规矩,凡在刑场看刽子手一刀下去,必定得喊这么一嗓子,免得鬼魂附身。所以听这呼啸,便知六去其一。

“是姓康的!”西鹤年堂的小徒弟来报,“姓康的早就吓昏死过去了。接下来那个听说姓谭。”

一听这话,张殿臣五内如焚,抬起右手轻轻一按,人就上了柜台。遥遥望去,只见并排跪着五个人,却都伸直了腰。

还可以分辨得出,头一个正是谭嗣同。

张殿臣的心一酸,真不忍再看了!一跃下地,双手掩耳,急急往后奔去。可是那一阵呼啸毕竟太响了,仍旧震得他心胆俱裂,浑身发抖。

※※※

也许是为了报复在刑部大堂的质问顶撞,监斩的刚毅,将杨锐和刘光第,放在最后处决,让他们眼看同伴一个个倒下去,在临死之前,还要多受一番折磨。

刘光第斩讫,时已薄暮,昏暗中躺着六具无头的尸体。人潮散失,留下一片凄厉的哭声。哭得最伤心的是杨锐的儿子杨庆昶。此外或则亲友,或则僮仆,都有人哭。唯独康广仁,如王五所预知的,身后寂寞,近在咫尺的广东会馆中,竟无人过问。

谭嗣同毕竟身首异处了!而且双眼睁得好大,形相可怖。

张殿臣跪在地上祝告:“谭大叔,你老死得惨……。”

“不是死得惨!”突然有人打断他的话,“是死得冤枉!”

张殿臣转脸仰望,是四十来岁,衣冠楚楚的一位读书人。

便即问道:“贵姓?”

“敝姓李。”此人噙着泪蹲了下去,悲愤地说:“复生,头上有天!”

说完,伸出手去,在死者的眼皮上抹着,终于将谭嗣同死所不瞑的双目,抹得合上了。

※※※

荣禄的寓处,贺客盈门。贺他新膺军机的恩命。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由裕禄接替,但权柄大减。懿旨:北洋各军仍归荣禄节制,以裕禄为帮办。

然而上门的贺客,却无法见到主人。荣禄是拜访李鸿章去了。

“我也是刚接到消息。仲华,你的新命是异数,既掌丝纶,又绾兵符,未之前闻!”李鸿章赞叹不绝地说,“难得,难得!”

“实在是推不掉。”荣禄惶恐不胜地答说:“我真不知道怎么才能兼顾,特地向中堂来讨教。”

“言重、言重!”李鸿章连连拱手,“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才能兼顾?不过,亦不必操之过急,慢慢儿摸索,总可以摸索出一条两全之道来。”

“是!好在有中堂在这里,不愁没有人指点。尤其是洋务。”

荣禄突然问道:“中堂看樵野值不值得保全?”

“这,”李鸿章笑笑,“仲华,你难倒我了!”

“喔!”荣禄困惑地说:“请中堂明示。”

“倘说不值得保全,人才难得,张樵野办洋务,见识虽还欠深远,总算也是一把好手。但是,要说值得保全呢,煌煌上谕,明明说他劣迹甚多,谁要保他,就脱不了党护之嫌。仲华,你知道的,我的‘入阁办事’,实在是不办事,后生可畏,老夫耄矣!实在无可献议,亦不敢献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