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清宫外史下 第六八章(第9/12页)

“是!”

立山答得倒是很响亮,心中却不免嘀咕,因为孙菊仙弃官入伶,满腹牢骚,平时说话喜欢与人抬杠,加以天津人的嗓门又大,所以听来总是象在大吵其架似地。如果在慈禧太后面前,亦复这样不知检点,非闯大祸不可。

为此,立山特意赶到后台去招呼。等孙菊仙唱完,只听台前有太监在喊:“奉懿旨放赏!”接着是“曹操”与“陈宫”跪在戏台上谢恩。这时立山已守在下场门了,等孙菊仙一进来,亲自替他打帘子,迎面笑道:“成了!我的‘老乡亲’!赶快卸妆吧,老佛爷召见。”

孙菊仙一愣,突然间两目一闭,双泪交流,上过妆的脸,现出两道极明显的泪痕。在旁人看,自是喜极而涕,谁知不然。

“我一刀一枪替皇家卖过命,没有人赏识,不想今儿皇太后召见,这,这,这是那里说起?”

听这话,牢骚发得更厉害,立山机变极快,立即正色说道:“菊仙,你错了,你别觉得你那三品顶戴了不起,湘军、淮军由军功上挣来的红蓝顶子黄马褂,不知道多少?十八省的三品都司数不清,钢喉铁嗓的孙菊仙可只有独一份。不是物以稀为贵,老佛爷会召见你吗?”

孙菊仙收住眼泪,细想一想,请个安说:“四爷,你的话对!”

“那就赶快吧!”

于是好些“跟包”,七手八脚地帮孙菊仙卸了妆,换上长袍马褂,临时又抓了顶红缨帽替他戴上,由立山亲自领着去见慈禧太后。

“菊仙!”立山小声嘱咐,“你说话的嗓门儿,可收着点儿!”

“我知道。在太后跟皇上面前,自然要讲礼数。”

“对了!”立山很欣慰地,“好好儿上去吧!也不枉你扔了三品顶戴来就这一行!”

孙菊仙连连称是,立山益发放心。谁知一到了慈禧太后面前,开口便错。召见伶人,原是常有之事,凡是所谓“内廷供奉”,都算隶属内务府,因而礼节亦与内务府相同,自称“奴才”。孙菊仙却不用这两个字,但也不是称“臣”,而是自称“沐恩”。

慈禧太后倒是听懂了这两个字,不过入耳颇有新鲜之感,这个汉人武官对上司的自称,还是三十几年前在她父亲惠徽的安徽池太广道任上,听人叫过。这自然是失仪,甚至可以说不敬,然而慈禧太后不以为忤,依然兴味盎然的问他学戏的经过。

孙菊仙是票友出身,没有坐过科,自道师承程长庚,也学余三胜,这天的一出《捉放曹》,就是余派的路子。

之后便问他的出身。孙菊仙的回答,大致与立山的话相同,提到他剿捻曾受伤两次,慈禧太后居然有动容的样子,仿佛很爱重他的忠勇似的。

“你当过三品官吗?”慈禧太后问道,“听说你是为唱戏丢的官?”

“是!”

“你觉得很可惜是不是?”

“是!”

“不要紧。我赏你个三品顶戴就是了。”

这是异数,连立山都替他高兴,便提醒他说:“孙菊仙,碰头谢恩。”

孙菊仙依言碰头,但非谢恩,“请老佛爷收回成命。”他说:“沐恩不敢受顶戴。”

此言一出,立山失色,这不是太不识抬举了吗?惴惴然地偷觑慈禧太后,却是一脸的诧异之色。

“你为什么不受顶戴?倒说个道理我听。”

“顶戴是国家的名器,沐恩自问是什么人?敢受老佛爷的恩赏!”

这越发不成话了,无异指责慈禧太后滥授名器。立山急得汗流浃背,已打算跪下来陪着孙菊他一起赔罪了,那知慈禧太后居然平静地说:“你的话倒也说得实在。我赏你别的吧!”接着便转脸吩咐:“赏孙菊仙白玉四喜扳指一个,玉柄小刀一把!”

这通常是对作战有功的武官的颁赏,孙菊仙喜出望外,恭恭敬敬地磕头谢了赏。立山这才松了一口气,心里却大生警惕,慈禧太后真有些喜怒不测,以后当差,更要谨慎。

※※※

这一天漱芳斋唱戏,总算尽欢而散。慈禧太后回到储秀宫,兴致还是显得很好,但宫门下钥,命妇不能留宿在宫内,陪她灯下闲话的,只有一个荣寿公主。

谈来谈去,又谈到立后这件不愉快的事。经历了一整天,她的怒气已经消失,但心头的创伤却留下了。“好好一件事,你看,临了儿弄得这么窝囊!”她惋惜地说:“皇帝难道真的不明白我的意思?”

荣寿公主不敢答话,也不愿再谈此事,很想转换一个话题,而慈禧太后却有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之势,不等她有何表示,只以一倾委屈为快。

“我倒是打算满好,心里一直在想,古人说的‘娶妻娶德’,百姓人家如此,立后更应该讲德性。”她略停一下又说,“我也知道德馨家的两姊妹长得俊,长叙家姐儿俩也不赖,打算都留了下来,两妃两嫔,两双姊妹花,不也是从古到今,独一无二的佳话?谁知道我的苦心,皇帝竟一点儿也不能体会,白操了十几年的劳,你想,教我伤心不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