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玉座珠帘 第十七章(第2/12页)

“是!”恭王总结了两位太后的意思:“总要找个敦品励学,年力正强,讲书讲得透彻,稳重有耐性的才好。”

“对了。”两宫太后异口同声,欣然回答。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照常例这就是恭王该跪安告退的时刻,但他意有所待,因此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你先回去吧。”慈禧太后说,“我们姊妹俩再商量一下。”

恭王不无怏怏之意,但不敢露在脸上。等退了出来,依旧回到南书房来坐。这时隆宗门内,挤满了人,就表面看,似乎各有任务,正在待命,实际上都把眼光落在恭王身上,要打听他为两宫太后召见以后,有何后命?恭王明白他们的意思,心里说不出的歉然与惭愧,尤其在发觉自己双眼犹留红肿时,更觉局促不安,于是吩咐“传轿”一直回府。

到了府里,他什么人都不见,换了衣服,亲手把小书房的门关上,一个人悄悄坐着,只觉一颗心比初闻慈禧手诏时还要乱,好久,好久都宁静不下来,自觉从未有过象此刻这样的患得患失。

于是他想到倭仁,还有从他一起“学程朱”的徐桐、崇绮——大学士赛尚阿的儿子,据说都有富贵不动心的养气工夫,果然能练到这一步,倒是祛愁消忧的良方。

心潮起伏,绕室徘徊,恭王自恨连杜门谢客的涵养都不够,一赌气自己又开了门,门外有五、六名听差,鸦雀无声地在守候着,使他微感意外。略一沉吟之间,听得垂花门外,脚步声、说话声,杂沓并起,接着是一名专管通报的侍卫,轻捷地疾步出现,看见恭王,就地请了一个安,高声说道:“文大人、宝大人来了!”

宝鋆在前,文祥在后,恭王先看见宝鋆的脸色,是那种经过长途跋涉,终于安然到达地头,疲乏中显得无限轻松,微笑着不忙说话,先要歇一歇,好好喘口气的神情。文祥虽依旧保持着惯有的从容沉着,但眼中也有掩不住的欣悦。

一看这样子,恭王舒了口气,回身往里走去,宝鋆跟着进门,先把大帽子摘下来拿在手里,然后便去解补褂的扣子。两名听差赶来侍候,接过他的帽子,他才能腾出手来,取出一张纸递向恭王:“六爷,你看这个!”

是曹毓瑛的字,也有文祥勾勒增删的笔迹,一看开头,便知是明发上谕的草稿,他很用心地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

“谕内阁:联奉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懿旨,本日恭亲王因谢恩召见,伏地痛哭,无以自容。当经面加训诫;该王深自引咎,颇知愧悔,衷怀良用恻然。自垂帘以来,特简恭亲王在军机处议政,已历数年,受恩既渥,委任亦专;其与朝廷休戚相关,非在廷诸臣可比。特因位高速谤,稍不自检,即蹈愆尤。所期望于该王者甚厚,斯责备该王也,不得不严。今恭亲王既能领悟此意,改过自新,朝廷于内外臣工,用舍进退,本皆廓然大公,毫无成见;况恭亲王为亲信重臣,才堪佐理,朝廷相待,岂肯初终易辙,转令其自耽安逸耶?恭亲王着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毋庸复议政名目,以示裁抑。王其毋忘此日愧悔之心,益矢靖共,力图报称;仍不得意存疑畏,稍涉推诿,以副厚望!钦此。”

这道上谕对恭王有开脱、有勉慰,而最后责成他“仍不得意存疑畏,稍涉推诿”,则是间接宣示于内外臣工:恭王重领军机,虽未复“议政王”名目,而权力未打折扣,朝廷仍旧全力支持。命意措词,绵密妥当,特别使恭王满意的是“位高速谤”和“朝廷相待,岂肯初终易辙,转令其自耽安逸”的话,颇为他留身分,而这两处都是文祥所改,恭王自然感激。

一场风波,落得这样一个结果,总算是化险为夷,但回顾历程,倍觉辛酸,恭王此时才真正起了愧悔之心,向文祥和宝鋆拱拱手说:“辛苦,辛苦!不知何以言谢?”

“言重了!”文祥正色说道,“六爷,大局要紧!”

“是!”恭王也肃然答说,“明儿我就到军机。”

“唉!”这时宝鋆才抹一抹汗,叹了口欢喜的气,“我算是服了西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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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腾了一个多月的话题:恭王被慈禧太后逐出军机的前因后果,自从那道天恩浩荡的煌煌上谕一发,迅即消寂。这并不是因为恭王复领枢务,没有什么好谈的,而是有了一个更有趣的话题:前科翰林“散馆”授职和本科的状元落入谁家?

“散馆”大考,一等第一名是张之洞,他原来就是探花,不算意外。紧接着便是殿试,照例四月二十一在保和殿,由皇帝亲试。天下人才,都从此出,关系国运隆替,所以仪制极其隆重,由贾桢、宝鋆主考。会试及第的一榜新贡士共计二百六十五名,天不亮就都到了午门,各人都有两三个送考的亲友,在晓风残月下东一堆、西一堆小声交谈着。到卯正时分,唱名进殿,单数从左掖门进,双数从右掖门进,齐集殿前,由礼官鸣赞着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礼部散发题纸,然后各自就座,尽平生所学,去夺那名“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