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化(第2/8页)

如今,巴西特色已经不会再与葡萄牙相混淆,但是两者的亲缘关系依旧能够显现。没有人能否认这种关系。葡萄牙给予巴西三样重要的东西:语言、宗教以及习俗,它们直接决定了一个民族的形成。正是在这样的框架中,建设起了新的国家,发展出了新的内容。在另一轮太阳之下,在另一个维度的国土之上,在日益密集的外来血液中,这个过程已经无法避免;因为这是机体自身的成长,任何皇权军备都无法阻止。更何况这两个国家的思维本就南辕北辙:葡萄牙作为一个老牌帝国,总是梦想着无法重现的往日辉煌;而巴西的目光则一直向着未来。宗主国以辉煌的方式穷尽了一切可能;而它此前的殖民地却还没有发挥自己的潜力。两国人的分歧与其说是人种差异,不如说是代际差异。如今的巴西与葡萄牙紧密相连,它们原本就没有陌生过。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它们拥有同一种语言。在拼写与词汇方面,欧洲葡萄牙语与巴西葡萄牙语几乎完全一样;如果想要判断一部作品是出自巴西诗人还是葡萄牙诗人之手,耳朵就必须能够区分两者之间极其微小的差别。从另一方面来说,由早期传教士记录的塔穆尼奥斯语或者图皮语词汇则极少进入现代巴西语中。仅在葡萄牙语的讲话方式上,巴西人讲得更加“巴西”,而这就是巴西人与卢济塔尼亚人的全部区别。更有趣的是,在巴西八百五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各地的口音都几乎一样。巴西人与葡萄牙人能够相互理解,因为他们有着相同的词汇与句型,只在语调与文学表达方面才有差别。而这种差别起初很小,现在则慢慢扩大,其程度就像美式英语与英式英语一样,同一种语言随着时间的发展,慢慢变成独立的个体。相隔数千英里的两个国家,气候条件、生存状况都不相同,加上新的社会关系与组织团体的影响,差别便在四百年中逐步显现。巴西由此成为一个新的民族,尽管发展缓慢,但同欧洲人或美国人相比,巴西人无论外形还是内心,都更加纤细娇弱。“高大威猛、强壮有力”,这些特点在巴西人身上几乎看不到。同样,他们也很少残忍暴虐、情绪激昂,所有的粗犷、傲慢也都与他们无关。巴西人天生敏感、热爱和平、喜爱思考,有时甚至有些懒散忧郁。早在1585年,安谢塔与卡尔丁神父就感受到这一点,他们如是描述这片土地:“懒散、拖沓,还有一些忧郁。”即使他们的外在行为也十分温和,很少有人高声喧哗或者向另一个人怒吼。令外国人感到惊奇的是:越是在人群密集的地方,便越能感受到这种安静。无论是在佩尼亚的大型聚会上,还是在向帕盖达岛运送朝圣者的渡船中,小小的空间内都聚集了数千人,其中不乏儿童,却听不到喧嚣,也看不到打闹。民众在自娱自乐时也十分平静内敛;正因为缺少力量与野蛮,他们才能享受到平静的欢愉。在巴西,高声喧嚣或是疯狂舞动都属于不合习俗的愉悦;而为期四天的狂欢节则为他们压抑的本能打开了一扇安全的阀门。然而,即使在这看似无拘无束的四天里,即使所有的民众都仿佛被蜘蛛蛰到一般,也看不到过分的行为与卑鄙的行径;所有的外国人甚至妇女都敢于在喧闹的街道上行走。巴西人一贯保持着天生的优雅与善良。不同阶级的人们真诚坦荡、礼貌相待,使得近些年来野蛮的欧洲人惊叹不已。我们在街上看到两个男人相互拥抱,会以为他们是分离多年的兄弟朋友;可是在下一个路口便又能看到两个人以同样的方式表达问候,这时我们才明白,拥抱是巴西人的普遍习俗,是他们最真诚的表达。在这里,礼貌是人际交往的基础,而欧洲似乎早已忘记了这一点。在这里,路边交谈的人们都会将帽子拿在手上;只要有人寻求帮助,就会得到热情的回应;上层社会的礼节——拜访、回访、交换名片——依旧得到严格的遵守。在这里,所有的外国人都会得到热情的接待与殷勤的照顾;不幸的是,面对这种最自然的人文关怀,欧洲人竟然还会疑心重重。我们向朋友或新到的移民询问,这种热情会不会只是出于客套,这种和睦会不会是我们的幻觉。但是所有人都会一致赞叹,巴西人最本质的特点就是善良。像最早到达巴西的探险者一样,我们询问的每一个人都在重复相同的答案:“他们非常善良。”在这里从未听说过有人虐待动物,这里没有斗牛也没有斗鸡,也从未听说过宗教裁判所。巴西人反对一切暴行,根据统计,巴西的杀人案件极少经过事先谋划,几乎都是由于偶然的情欲驱使、出于醋意或者受到冒犯才酿成悲剧。因为狡猾算计、邪恶奸诈引发的犯罪也十分罕见。如果一个巴西人拿起刀,那他一定十分紧张激动;当我参观圣保罗监狱时,没有看到一个真正的恶徒或是可以由犯罪学定义的罪犯。那里的囚犯都十分平和,有着温柔的目光;他们因为一时冲动误入歧途,甚至不清楚究竟做了什么。而从总体上看,一切暴力、野蛮、残忍都与巴西格格不入,这一点也得到了所有移民的认可。巴西人善良高尚,他们拥有南欧人的天真与热情,却更加清晰更加普遍。在我来到巴西的这几个月中,看到的每一个人,无论贫富贵贱,都热情和善;在我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能看到不同国家、种族、阶级之间那种罕见的信任。有时,出于好奇,我也会去贫民窟走走,到那些黑色的区域看看。贫民窟就建在里约城中的山坡之上,好似摇摇欲坠的鸟巢。我感到一点不安,还有些不好的预感,毕竟我是出于好奇才到那里,想看看底层人民的生活方式,看看那些暴露在路人眼中的破败房屋与逼仄街道,也看看那些穷苦的人;我就像一个不速之客,想要窥视别人的家庭,探究他们的隐私。开始的时候,我承认,我以为这里会像欧洲无产者的街区,人们会以愤怒的眼神望着我,或者在我背后恶语相加。可是对于这些善良的居民来说,一个外国人不辞辛劳爬上山坡,就应像客人甚至朋友那样受到欢迎;一个拿着水罐的黑人看到我,他笑了笑,向我展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并帮助我登上光滑的台阶;那些正在为孩子哺乳的妇女看到我,也丝毫不会感到慌乱。我们在这里相遇,就像在汽车或轮船上一样,无论坐在前面的是黑人、白人还是混血儿,你总能收获相同的热情。无论在大人还是儿童身上,我从未见到种族间的隔阂。黑人小孩同白人小孩一同玩耍,混血儿童同黑人儿童手挽着手走在大街上,有色人种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受到限制。无论在军队、公司、集市、工厂还是在办公室、交易所,人们都能友好协作,而不在乎出身与肤色。日本人同黑人成婚,混血儿又与白人结为夫妇;“混血”一词在这里并非辱骂,也不包含任何贬义。种族敌视与阶级仇恨这对欧洲毒果,在这里根本无法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