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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直接与帝国有关的人数相对而言很少,但是他们的象征意义却非常巨大。1899年,当大家认为作家吉卜林——印度帝国的诗人——即将死于肺炎时,不仅英国人和美国人(吉氏不久前才献给美国一首谈论“白种人的负担”的诗,论及美国在菲律宾的责任)很悲伤,连德国皇帝也拍了一通电报以示慰问。[21]

可是,帝国的胜利也带来了许多问题和不确定性。例如宗主国统治阶级对帝国所采行的统治政策,显然完全不同于本国,两者之间的矛盾日渐明显,而且越来越难解决。在宗主国内部,如我们即将提到的,民主选举的政治制度似乎无可避免地日渐风行,而且注定会继续风行下去。然而在殖民帝国中,实行的却是独裁政体:一方面借着有形的威逼,一方面依靠殖民地对宗主国优越性的消极归顺——这种优越性大到似乎无法挑战,因而遂变得合理合法。士兵和自律的殖民地总督,统治了地球上的好几个大洲;可是在宗主国国内,无知和卑下民众的势力却无比猖獗。在此,我们不是可以学到一个尼采(Nietzsche)在《权力意志》(Will to Power )中所指的那种教训吗?

帝国主义也引发了不确定性。首先,它造就了一小群白种人(因为,如优生学这门新学问不断告诫的:甚至大多数的白种人也注定是低下的)与极大量的黑种人、棕种人和或许最重要的黄种人的对抗形势,德皇威廉二世便曾号召西方团结起来以应付“黄祸”。[22] 一个赢得这般容易、基础这般薄弱的世界帝国,一个因为几个人的少数统治和多数人的不抵抗便可轻松统治的世界帝国,真的能长久维持吗?吉卜林,这位最伟大或许也是唯一的帝国主义诗人,以其关于帝国无常性的预言,迎接那个代表帝国骄傲的伟大时刻—1897年维多利亚女王登基60周年纪念:

远方召唤,我们的舰队逐渐消失;

炮火在沙丘和岬上沉落:

看呀,我们昨天所有的盛观

是和尼尼微(Ninevah)和泰尔(Tyre)一般!

上帝赦免我们,

以免我们忘记,以免我们忘记。[23]

他们炫耀地计划在新德里(New Delhi)为印度修建一座壮丽新都,然而克里蒙梭(Clemenceau)却预言它将成为一长串帝国废墟中的一个。克氏是唯一抱怀疑态度的观察者吗?而他们在统治全球上的脆弱度,真的比统治国内的白种群众大这么多吗?

这种不确定性是一体两面的。如果说帝国(以及统治阶级的统治)对其统治下的臣民而言是不堪一击的(虽然当时并非如此,一时之间也不会成为事实),那么其内部统治意愿的销蚀,那种为证明适者生存而做的达尔文式奋斗意愿的削弱,会更加轻易地将其击溃。权力和事功所带来的奢华,不也正是妨碍其继续努力的杀手吗?帝国不是导致了核心地区的依靠心理和野蛮人的最后胜利吗?

这些问题在那个最伟大也最脆弱的帝国当中,引发了最为不祥的答案。这个帝国在面积和光荣上超过以往的所有帝国,然而在其他方面却濒于衰败。即使是勤奋工作而且精力充沛的德国人,也认为帝国主义已逐渐等同于只会导致衰败的“靠地租、利息等固定收入生活的国家”。暂且听听霍布森对这种恐惧的看法:

如果中国被瓜分,则西欧的更大部分,将在外表和性质上,和英国南部、蔚蓝海岸,以及意大利和瑞士那些充满旅行车队和旅馆的地方一样:一小群富有的贵族,靠着从远东抽取股息和年金为生;在他们身旁是人数稍多的职业侍从和技艺工人,以及一大群私人仆佣和运输业工人。所有的主干工业均将消失,主要的食物和制造品,都以贡物的方式由非洲和亚洲流进来。[24]

资产阶级的“美好时代”就这样解除了武装。威尔斯(H. C. Wells)小说中那个迷人无害、过着在阳光中嬉戏的生活的埃洛伊(Eloi),将会受到他们所依靠的黑色摩洛克人(Morlocks)的摆布,并且完全无法抵抗。[25] 德国经济学家舒尔采——格弗尼茨(SchulzeGaevernitz)写道:“欧洲将会把体力劳动的负担——先是农业和矿业,再是工业中较为费力的劳动——转移给有色人种,而它自己则心满意足地依靠地租、利息等固定收入生活。而这种情形,或许正在为有色人种日后的经济和政治解放铺路。”[26]

这便是打扰“美好时代”睡眠的噩梦。在这些噩梦中,帝国的梦魇和对民主政治的恐惧合而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