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宋元山水意境(第6/8页)

与文学趣味相平行,并具体体现这一趣味构成元画特色的是,对笔墨的突出强调。这是中国绘画艺术又一次创造性的发展。元画也因此才获得了它所独有的审美成就。就是说,在文人画家看来,绘画的美不仅在于描绘自然,而且在于或更在于描画本身的线条、色彩亦即所谓笔墨本身。笔墨可以具有不依存于表现对象(景物)的相对独立的美。它不仅是种形式美、结构美,而且在这形式结构中传达出人的种种主观精神境界、“气韵”、“兴味”。这样,就把中国的线的艺术传统推上了它的最髙阶段。本来,自原始陶器纹饰青铜礼器和金文小篆(大篆)以来,线始终是中国造型艺术的主要审美因素。在人物画中有所谓“铁线描”、“莼菜描”、“曹衣出水”“吴带当风”……,都是说的线条的美。中国独有的书法艺术,正是这种髙度发达了的线条美(详本书第三、七章)。书法这时与绘画密切结合起来。从元画开始,强调笔墨趣味,重视书法趣味,成为一大特色。这不能简单斥之为形式主义,恰好相反,它表现了一种净化了的审美趣味和美的理想。线条自身的流动转折,墨色自身的浓淡、位置,它们所传达出来的情感、力量、意兴、气势、时空感,构成了重要的美的境界。任何逼真的摄影所以不能替代绘画,其实正在于后者有笔墨本身的审美意义在。它是自然界所不具有,而是经由人们长期提炼、概括、创造出来的美。中国艺术这一民族特征非常鲜明而重要,值得我们深入研究。元代名画名书法家赵孟頫说;“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画师、书家兼诗人,一身三任焉,自兹成为对中国山水画的一种基本要求和理想。

与此相辅而行,从元画开始的另一中国画的独有现象,是画上题字作诗,以诗文来直接配合画面,相互补充和结合。这是唐宋和外国都没有和不可能有的。唐人题款常藏于石隙树根处(与外国同),宋人开始写一线细楷,但决不使之过分侵占画面,影响对画面——自然风景的欣赏。元人则大不同,画面上的题诗写字有时多达百字十数行,占据了很大画面,有意识地使它成为整个构图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一方面既是使书、画两者以同样的线条美来彼此配合呼应,另一面又是通过文字所明确表述的含义来加重画面的文学趣味和诗情画意。因之“元人工书,虽侵画位,弥觉其隽雅”。这种同书法文字和朱红印章来配合补充画面,成了中国艺术的独特传统,它们或平衡布局,或弥补散漫,或增加气氛,或强化变化,方正的红色印章在一片水墨中更增添了沉着、鲜明和力量。所有这些都极为深刻而灵活地加强了绘画艺术的审美因素。

与此同时,水墨画也就从此压倒青绿山水,居于画坛统治地位。虽然早有人说,“草木敷荣,不待丹绿之采,云雪飘扬,不待铅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风不待五色而粹,是故运墨而五色俱,谓之得意”(《历代名画记》),但真正实现这一理想的,毕竟是讲求笔墨趣味的元画。正因为通过线的飞沉涩放,墨的枯湿浓淡,点的稠稀纵横,皴的披麻斧劈,就足以描绘对象,托出气氛,表述心意,传达兴味观念,从而也就不需要也不必去如何真实于自然景物本身的色彩的涂绘和线形的勾勒了。吴镇说,“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九方皋相马正是求其神态而“不辨玄黄牝牡”的形象细节的。

既然重点已不在客观对象(无论是整体或细部)的忠实再现,而在精炼深永的笔墨意趣,画面也就不必去追求自然景物的多样(北宋)或精巧(南宋),而只在如何通过某些自然景物(实际上是借助于近似的自然物象)以笔墨趣味来传达出艺术家主观的心绪观念就够了。因之,元画使人的审美感受中的想象、情感、理解诸因素,便不再是宋画那种导向,而是更为明确的“表现”了。画面景物可以非常平凡简单,但意兴情趣却很浓厚。“宋人写树,千曲百折,……至元时大痴仲圭一变为简率,愈简愈佳”(钱杜:《松壶画忆》),“层峦迭翠如歌行长篇,远山疏麓如五七言绝,愈简愈入深永”(沈颢:《画麈》),“山水之胜,得之目,寓诸心,而形于笔墨之间者,无非兴而已矣”(沈周),“远山一起一伏则有势,疏林或高或下则有情”(董其昌),自然对象山水景物完全成了发挥主观情绪意兴的手段。在这方面,倪云林当然要算典型。你看他总是以几棵小树,一个茅亭,远抹平坡,半枝风竹,这里没有人物,没有动态,然而在这些极其普遍常见的简单景色中[图版46、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