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宋元山水意境(第3/8页)

这一特色完整地表现在客观地整体地描绘自然的北宋(特别是前期)山水画中,构成了宋元山水的第一种基本形象和艺术意境。画面经常或山峦重叠,树木繁复;或境地宽远,视野开阔;或铺天盖地,丰盛错综;或一望无际,邈远辽阔;或“巨嶂高壁,多多益壮”,或“溪桥渔浦,洲诸掩映”…。这种基本塞满画面的、客观的、全景整体性地描绘自然,使北宋山水画富有深厚的内容感,给予人们的审美感受宽泛、丰满而不确定。它并不表现出也并不使观赏者联想起某种特定的或比较具体的诗意、思想或情感,却仍然表现出、也使人清晰地感受到那整体自然与人生的牧歌式的亲切关系,好像真是“可游可居”在其中似的。在这好像是纯客观的自然描绘中,的确表达了一种生活的风神和人生的理想,又正因为它并不呈现更为确定、具体的“诗情画意”或观念意绪,这就使观赏者审美感受中的想象、情感、理解诸因素由于未引向固定方向,而更为自由和宽泛。随着全景性整体性的画面可提供的众多的范围和对象,使人们在这种审美感受中去重新发现、抒发的余地也就更大一些。它具有更为丰富的多义性,给予人们留连观赏的时间和愉快也更持久。

这是绘画艺术中髙度发展了的“无我之境”。诗、画以及小说等各类艺术中都有这种美的类型和艺术意境。所谓“无我”,不是说没有艺术家个人情感思想在其中,而是说这种情感思想没有直接外露,甚至有时艺术家在创作中也并不能自觉意识到。它主要通过纯客观地描写对象(不论是人间事件还是自然景物),终于传达出作家的思想情感和主题思想。从而这种思想情感和主题思想经常也就更为宽泛、广阔、多义而丰富。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把酒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色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等等,便是这种优美的“无我之境”。它并没有直接表露或抒发某种情感思想,却通过自然景物的客观描写,极为清晰地表达了作家的生活、环境、思想、情感。北宋画的“无我之境”由于不使用概念、语词,就比上述陶诗还要宽泛。但其中又并非没有情感思想或观念,它们仍然鲜明地传达出对农村景物或山水自然的上述牧歌式的封建士大夫的美的理想和情感。面对它们,似乎是在想象的幻觉中面对一大片真山水。但又不是,而是面对处在封建生产方式下的为地主士大夫所理想化了的山水。五代和北宋的大量作品,无论是关同的《大岭晴云》,范宽的《溪山行旅》《雪景寒林》[图版43],董源的《潇湘图》《龙袖骄民图》以及巨然、燕文贵、许道宁等等,都无不如此。他们客观地整体地把握和描绘自然,表现出一种并无确定观念、含义和情感的多义性的无我之境。

在前述北宋三大家中,当时似以李成最享盛名,但李成真迹早已失传,宋代即有“无李论”之说,而所传荆浩、关同的作品均尚欠成熟,燕、许等人又略逊一筹。因此,实际能作为北宋画这第一种意境主要代表的,应是董源(他在后代也比李成更为著名)和范宽两大家。一写江南平远真景,“尤工秋岚远景,多写江南真山,不为奇峭之笔”,以浓厚的抒情性的优美胜(董源)。一写关陕峻岭,以具有某种戏剧性的壮美胜(范宽)。它们是显然不同的两种美的风格,但这种不同并不是南北两宗之分,也非青绿水墨之异,而是由于客观地整体性地描绘,表现了地域性自然景色的差别。今天你游江南或去关陕,所得到的自然美的欣赏、感受,也仍然是很不相同的,正如看董源或范宽的画一样。但它们尽管有着风格上的重要差异,却又仍然同属于上述“无我之境”的美学范畴。

(三)细节忠实和诗意追求

随着时代的发展变化,诗、画中的美学趣味也在发展变化。从北宋前期经后期过渡到南宋,“无我之境”便逐渐在向“有我之境”推移。

这种迁移变异的行程,应该说,与占画坛统治地位的院体画派的作风有重要关系。以愉悦帝王为目的,甚至皇帝也亲自参加创作的北宋宫廷画院,在享有极度闲暇和优越条件之下,把追求细节的忠实写实,发展到了顶峰。所谓“孔雀升髙必举左”,论月季四时朝暮,花蕊叶不同等故事,说明在皇帝本人倡导下,这种细节真实的追求成了皇家画院的重要审美标准。于是,柔细纤纤的工笔花鸟[图版44]很自然地成了这一标准的最好体现和独步一时的艺坛冠冕。这自然也影响到山水画。尽管已开始有与此相对抗的所谓文人墨戏(以苏轼为代表),但整个说来,上行下效,社会统治阶级的意识经常是统治社会的意识,从院内到院外,这种追求细节真实日益成为画坛的重要趋向和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