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楚汉浪漫主义(第6/7页)

(三)气势和古拙

人对世界的征服和琳琅满目的对象,表现在具体形象、图景和意境上,则是力量、运动和速度,它们构成汉代艺术的气势与古拙的基本美学风貌。

你看那弯弓射鸟的画像石[图版23],你看那长袖善舞的泥俑,你看那奔驰的马,你看那说书的人[图版23],你看那刺秦王的图景,你看那车马战斗的情节,你看那卜千秋墓壁画中的人神动物的行进行列,…这里统统没有细节、没有修饰,没有个性表达,也没有主观抒情。相反,突出的是高度夸张的形体姿态,是手舞足蹈的大动作,是异常单纯简洁的整体形象。这是一种耝线条粗轮廓的图景形象,然而整个汉代艺术生命也就在这里。就在这不事细节修饰的夸张姿态和大型动作中,就在这以粗轮廓的整体形象的飞扬流动中,表现出力量、运动、速度以及由之而形成的“气势”的美。在汉代艺术中,运动、力量、“气势”就是它的本质。这种“气势”甚至经常表现为速度感。而所谓速度感,不正是以动荡而流逝的瞬间状态集中表现着运动加力量吗?你看那著名的“马踏飞燕”,不就是速度吗?你看那“荆轲刺秦王”,匕首插入柱中的一瞬间,那不也是速度吗?激烈紧张的各种战斗,戏剧性的场面、故事…,都是在一种快速运动和力量中以展现出滂礴的“气势”。所以,在这里,动物具有更多的野性。它们狂奔乱跑,活泼跳跃,远不是那么安静驯良。它们根本不象唐代那样尽管威武雄壮却静态伫立。同样,在这里,不管是神话幻想、历史故事或人物形象,虽然有时表面上也是静止形态,却仍然包含着内在的运动、力量的气势感。在这里,人物不是以其精神、心灵、个性或内在状态,而是以其事迹、行动,亦即其对世界的直接的外在关系(不管是历史情节或现实活动),来表现他的存在阶值的。这不也是一种运动吗?正因为如此,行为、事迹、动态和戏剧性的情节才成为这里的主要题材和形象图景。一往无前不可阻挡的气势、运动和力量构成了汉代艺术的美学风格。它与六朝以后的安祥凝炼的静态姿式和内在精神(详下两章)是何等鲜明的对照

也正因为是靠行动、动作、情节而不是靠细微的精神面容、声音笑貌来表现对世界的征服,于是粗轮廓的写实、缺乏也不需要任何细部的忠实描绘,便构成汉代艺术的“古拙”外貌。汉代艺术形象看来是那样笨拙古老,姿态不符常情,长短不合比例,直线、棱角、方形又是那样突出、缺乏柔和…,但这一切都不但没有减弱反而增强了上述运动、力量、气势的美,“古拙”反而构成这种气势美的不可分割的必要因素。就是说,如果没有这种种“拙笨”,也就很难展示出那种种外在动作姿态的运动、力量、气势感了。过分弯的腰,过分长的袖,过分显示的动作姿态……,“笨拙”得不合现实比例,却非常合乎展示出运动、力量的夸张需要。包括直线直角也是如此,它一点也不柔和,却恰恰增添了力量。“气势”与“古拙”在这里是浑然一体的。

如果拿汉代画像石与唐宋画像石相比较,如果拿汉俑与唐俑相比较,如果拿汉代雕刻与唐代雕刻相比较,汉代艺术尽管由于处在草创阶段,显得幼稚、粗糙、简单和拙笨,但是上述那种运动、速度的韵律感,那种生动活跃的气势力量,就反而由之而愈显其优越和高明。尽管唐俑[图版24]也有动作姿态,却总缺少那种狂放的运动、速度和气势;尽管汉俑也有静立静坐形象,却仍然充满了雄浑厚重的运动力量。同样,唐的三彩马俑尽管何等鲜艳夺目,比起汉代古拙的马,那造型的气势、力量和运动感就相差很远。天龙山的唐雕尽管如何肌肉凸出相貌吓人,比起汉代笨拙的石雕,也仍然逊色。唐宋画像砖尽管如何细微工整,面容姣好,秀色纤纤[图版24],比起汉代来,那生命感和艺术价值也距离很大。汉代艺术那种蓬勃旺盛的生命,那种整体性的力量和气势,是后代艺术所难以企及的。

形象如此,构图亦然。汉代艺术还不懂后代讲求的以虚当实、计白当黑之类的规律,它铺天盖地,满幅而来,画面塞得满满的,几乎不留空白。这也似乎“笨拙”。然而,它却给予人们以后代空灵精致的艺术所不能替代的丰满朴实的意境。它比后代空灵的美更使人感到饱满和实在。与后代的巧、细、轻相比,它确乎显得分外的拙、粗、重。然而,它不华丽却单纯,它无细部而洗炼。它由于不以自身形象为自足目的,就反而显得开放而不封闭。它由于以简化的轮廓为形象,就使粗犷的气势不受束缚而更带有非写实的浪漫风味。但它又根本不同于后世文人浪漫艺术的“写意”。它是因为气势与古拙的结合,充满了整体性的运动、力量感而具有浪漫风貌的,并不同于后世艺术中个人情感的浪漫抒发(如盛唐草书的气势美)。当时民间艺术与文人艺术尚未分化,从画像石到汉乐府,从壁画到工艺,从泥俑到隶书,汉代艺术呈现出来的毋宁更多是整体性的民族精神。如果说,唐代艺术更多表现了中外艺术的交溶,从而颇有“胡气”的话[图版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