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朱雀山(第4/9页)

我向下滑回到少陵原上,回到车里,继续向南开。七公里后,路分岔了。左边的路通向兴教寺,右边的通向南五台。我们沿着西边的那条路,向着南五台苍蓝的山岭开去。

过分岔口后六公里,左边出现了另一条路。这条路通向太乙宫村,这个村子是因汉武帝在村中所建的一座道观而得名的。汉武帝经常到这里来礼拜太乙真人,当时太乙真人是道教万神殿里最高的神。现在这座道观早已不在了。这条路向南延伸到太乙谷中,并分出一条岔路上了翠华山。现在路两边都是军事设施,于是我们待在主路上。

行驶了三公里后,在南五台村,我们调头向南。继续又开了一公里,来到山脚下的弥陀寺。弥陀寺是一个建筑大杂烩,透露出它混乱的历史。我们进去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注意到了前面大殿附近的一棵巨大的、古老的木兰树。另外还有一棵长在后面的院子里。它们一起给大殿蒙上了一层洁白的花瓣,散发出一股微妙的芳香。大殿本身完全被一尊花花绿绿的弥勒佛的石膏像所占据了。它是那样地鲜艳刺激,似乎在乞求红卫兵回来。

后面的大殿是一个受人欢迎的反衬。里面没有常见的供桌或佛像,一座塔占据了大殿的中心。塔周围及沿着四墙排列着五百罗汉的石雕。它们的工艺是一流的。后来我了解到,是香港的佛教徒从南方的沿海城市汕头雇了八个石匠,来干这个工程的。这个工程花了他们两年的时间。塔旁边的塑像里面,有我的老朋友寒山和拾得。

我被这些石雕深深地打动了,几乎没有注意到地上铺着成千上万的木兰花萼片,或者说花壳。后来,方丈告诉我,木兰花萼片可以做治疗鼻窦炎的药。和尚们准备一俟天气好转,就把它们放在外面晾干,然后卖掉。

出去来到院子里,我探头往一间侧室里望去,看见了我六个月前见过的方丈。他一见我,就哈哈大笑起来。我从来没有遇见过比他更爱笑的和尚。我觉得,他说话从来没有超过两三句,就会停下来咯咯地笑。他的名字叫德成,六十九岁,是在长安县长大的,原来是个农民,三十岁的时候出家了。在一座寺庙里学习了几年之后,他成为沣河河谷上面观音山顶的一个隐士。六年后,他搬到谷口附近的净业寺,最后成为净业寺和附近的丰德寺两个寺庙的方丈。他说,“文革”前,净业寺有四十位和尚,丰德寺有六十位尼师,而在东沟的四十八座茅篷里,很多都住着隐士。

1985年,省佛教协会请德成接管弥陀寺。他说,他刚来的时候,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和尚,没有大殿,什么都没有。大殿在“文革”期间被砸烂了,剩下的建筑物被政府官员和士兵占用了。他想方设法使他们都搬了出去。从他几乎不断的笑声中来判断,我敢肯定,这一点,他不是通过对抗的方式办到的。我问他,人们到他这儿请求开示的时候,他教人们什么,他的回答不时地被频繁的笑声所打断。

德成:我教各种各样零星的东西。你提吧。任何看起来合适的东西。一点儿这个,一点儿那个。这差不多是修行的全部。你不能只修一种法。那是一个错误。法不是片面的。你必须修禅。如果你不修,你永远也不能突破妄想。你还要持戒。如果你不持,你的生活就会一团糟。你还要修净土。如果你不修,你永远也不可能从佛那里得到任何加持。你必须修所有的法。

这就像生火。你不但需要火种,还需要木柴和空气。少了一样,你就没办法生火。开悟也是一样。它是一个体系。所有的法门都是互相联系的。你不能省掉哪一个法门。心含万法。你无法舍掉任何一法。在心外你得不到任何东西。心要专一。只能容纳下一个念头,没有妄想,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在禅宗里,你没有念头。在净土宗里,你有一个念头。它们都是一样的。它们的目的都是要把你的本来面目指给你看。

我们也谈到了终南山。像兴教寺的方丈和台湾的杜而未教授一样,德成也是这个观点,即终南山一直延伸到印度。他觉得那也很可笑。本来我想跟他多谈一会儿,但是我累了,打起了呵欠。他建议我休息,于是我把车和司机打发回西安。然后他把我领到一个房间里,这个房间住着他的一位弟子。

这位弟子是一位比丘,名叫性空。他二十八岁,行动像一个年轻女孩儿一样优雅。在他床边的桌子上,有一尊白瓷的毛泽东半身像。我不禁感到疑惑:它在寺庙里干什么。他看见我盯着它,告诉我说,他的父母曾经是高干。“文革”中期,他还小的时候,他们都去世了,他由亲戚抚养长大。从北大毕业以后,他开始在一家国际贸易单位工作。他曾经去过美国、加拿大和欧洲。他是我所遇见过的第一个能讲一点儿英语的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