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The Silver Mountain(第5/6页)

三个星期之后,他拿到了。G也没食言,开来一辆铁灰色的软顶敞篷捷豹,那是一辆五十年代产的古董车,精心改装过,保养得也很仔细,从车身的油漆到上面镀铬的银色饰边都闪着恰如其分的光。Han不知道她这样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从哪里弄来这么一辆十多万美元的车子,车子的主人竟然还让她一个人开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他随口问了,她却不肯好好回答,笑着说:“你只当我是偷来的好了。”

那时已是五月,他们在午后出发,天气很好,路上风很大,却一点都不觉得冷。手排挡的车她开不好,他说他可以,两个人换了座位,继续朝米尔福德港前行。她的头发随风飞舞,用墨镜别住也不管用,她抬起胳膊把头发拢了拢,在脑后绾成一个低低的发髻。眼睛的余光里,他看到她的侧脸、耳朵,以及后脑脖子一直到肩膀的轮廓。有那么一瞬,他似乎忘记了眼前的一切,同时也记起许多久远的事情。

到了米尔福德港,已是傍晚,他们把车泊在镇外一道偏僻的防波堤边,在车里跷着脚仰面躺着,看水鸟飞过,如飞机在高空留下细小的白色痕迹,周围安静得几乎能听到云飘过的声音。

G告诉他,她刚刚搬了家,新家在东村那个小剧院附近。她签了租房合同,要付房租水电费,楼下信箱上还有她的名字,房间里有个角落可以坐在地上看书,靠着窗就能听到楼下马路上汽车引擎发出的声音,自行车的铃声,邻居在说话,孩子们又笑又叫,所有东西都如此真实而平凡,每日周而复始一成不变,没有意外,没有尽头。

她描述这一切,然后转过头,微笑着看着他,好像在说:你知道这有多好吗?

是的,他点点头,他知道这有多好。

天黑下来,他们在游艇码头附近的小餐馆吃晚饭。那时还不是旅游的季节,店里只有零星几桌当地的客人,唯独他们是远道而来的,很安静,却也有种淡淡的落寞。每当海风穿过店堂,餐桌上的烛火以一种缓慢的节奏摇曳闪烁,橙黄色温暖的光映在她身上,就好像是看得到的心跳。

晚餐之后,他们回到车里。那个钟点是Han每天固定吃药的时间,他从口袋里拿出离开医院前护士交给他的白色药盒,里面装着两粒胶囊,一粒粉色,一粒深橘色。这个细节打破了若有若无的幻想,让两人重又回到现实里,想起他是个疯子,她也迟早是要走的。他打开那个盒子,把药倒在手心上,深橘色的那一粒从他指缝间滚落,掉进了座位下面的缝隙里。他俯下身去找,G也蹲下去帮他,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这小意外倒是冲淡了一度充斥在车厢里的恶俗的忧伤。

“不吃那粒药要紧吗?”G蹲在他脚边,一边找一边问。

“你指什么?”Han半开玩笑地反问,“突然发疯,大开杀戒?”

她笑起来,说:“对啊,会吗?我也好有个准备。”

他停下来不找了,极其平静地向她解释:“那是一种中枢神经兴奋剂,掉了的那一颗是大约三分之二的剂量,我不会大开杀戒,只会觉得忧郁。”

他说完这些,她刚好抬起头面对着他扬起脸,两颊的皮肤在路灯和月光的映射下显得格外光润干净,眼睛的颜色比白天的时候更加深沉,闪着安静柔和的光。他突然又想起Harris医生对他说的话来:“你不能总站在岸上看着别人游泳。”在这个夜晚之前,那只不过是个不伦不类的比喻,但是,到了这个时刻,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向着那片沉静的棕黑色的湖水投身下去,哪怕它深不见底。他伸手握住G放在他膝盖上的左手,低下头,在近到可以感觉到她鼻息的地方停下来。半秒钟难以察觉的停顿之后,她颤抖了一下,似乎朝后面退了一点,试图避开他的目光。他没有放手,慢慢地吻了她。

那个吻之后,她什么都没说,坐回到副驾驶位子上,侧着头看着远处漆黑的海岸,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去海滩上散步好不好?”他轻声问。

她仍旧沉默着,没拒绝也没说好,跟他下了车。

那天晚上是阴天,没有一点星光,一线银白的下弦月偶尔在浮云背后出现,很快又隐去了。他们沿着海滩一直走到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灯,几乎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英里外峡角上矗立着的灯塔,还有风和海的声音。

G突然变得有些严肃,一边走一边说:“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你也不知道我。我不是那种快乐的阳光的无忧无虑的人,不是人们通常喜欢的那种人,我不纯洁,怀疑一切,害怕承诺,什么都不能保证……”

他跟在她身后,用同样严肃的口气说着玩笑似的话:“我就喜欢这样的人,不纯洁,怀疑一切,害怕承诺,什么都不能保证,他们从不让人觉得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