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曲微茫(第9/23页)

账房又有本帮与客帮之分:本帮是给机户提供丝经和样品,令机户加工,按成品结账,称为“放料”;客帮则是预先向机户放贷银两,订有合约,按期收货,称为“放银庄”。

韩菼听了曹湛一番解释,这才会意过来,笑道:“三百六十行,行行不容小觑,织锦一业,竟有这么多门道。”

曹湛闻言也笑了,告道:“王楷如就不必说了,他是祖传手艺,而今更是江宁城中最厉害的挑花匠[49] ,江宁织造署有一些高难贡品,如妆花[50] 描金缎、金宝地[51] 等,都得请他出马帮忙。再说邵鸣,他也不独是因为有钱才被织造大人看重,其人很有些来历,就连当今圣上都知道他的名字呢。”

原来邵鸣常年奔波于边地,与诸多蒙古王公贵族交好,还与一位蒙古贝勒拜把子结为了兄弟。清廷素来推行“满蒙一家”的政策,世代联姻,康熙皇帝祖母孝庄太后便是蒙古人。某次,康熙招待某位进京的蒙古王公时,从其口中听到了邵鸣的名字,便牢牢记在了心里,到曹寅赴任江宁织造时,更是专门交代他要与邵鸣结交。

邵鸣其貌不扬,服饰打扮也甚是普通,没有大富商常见的轻浮傲慢之气,为人亦是沉默寡言,看上去有些木讷。倒是其子邵拾遗生得丰姿俊秀,极见贵气,一派翩翩佳公子模样。韩菼听说邵鸣竟是当今康熙皇帝指名要求曹寅交往的人,不由得立时对其刮目相看。忽又想到一事,忙问道:“去年我在西园见过一名叫刘远的北方商人,听说是辽东巨富,曹寅老弟称与刘远渊源极深,特意交代不能拿他将普通富商对待,何以今日不见他人?”

曹湛笑道:“刘远长驻北方,在江南待的时间短,说是水土不服,不习惯江南的气候。关外人总是如此。”

韩菼点头道:“想必跟吴兆骞一样。”一提及吴兆骞的名字,又忆及那些大起大落、悲欢离合的往事,长叹一声,遂不再多提。

到西园门前时,正见到黄海博在与一名少妇交谈。黄海博是已故《明史》纂修官黄虞稷[52] 之子,从其父手中接管了金陵最著名的藏书楼——千顷堂。韩菼寓居在金陵清凉台,与黄家相距数里,不时乘轿前往到千顷堂借书,与黄海博极为熟稔,当即走了过去,招呼了一声。

黄海博忙应道:“我特意在这里等着韩学士呢。”

韩菼甚是奇怪,问道:“黄老弟可是有什么急事?”

黄海博指着身边的少妇道:“我来为韩学士引见,这位是丁夫人,是乌龙潭心太平庵的女主人。”

韩菼奇道:“你就是丁雄飞的孙媳吗?”又忙解释道:“老夫久慕丁氏大名,只是我搬至清凉台时,丁家刚好出了变故,听说男主人过世,只剩下女眷。虽然你我两家相距极近,总觉得有些不便,一直没有走动,想不到今日竟在西园遇见丁夫人,实是幸事。”

那丁夫人当即裣衽行礼,道:“韩学士太客气了。今日算是第一次见面,海红这厢有礼,见过韩学士。”意态娴雅,举手投足皆有大家风范。

曹湛忙告道:“丁夫人精通戏曲,太夫人听说后,指名聘请她来,好时时为各位女眷讲解戏中精妙之处。”

这“太夫人”,便是曹寅嫡母孙氏。她虽因康熙保母身份而封一品夫人,地位尊贵,却只是上三旗包衣出身,于文学艺术全然不通,而今既已在江宁安家,也少不得要学些风雅之道,以时时应付场面。

韩菼道:“原来如此。”

黄海博见韩菼尚未反应过来,便轻轻咳嗽了声,出言提醒道:“丁夫人原是姓沈。”

韩菼“啊”了一声,讶然道:“原来你是……”欲言又止,转头看了曹湛一眼。曹湛即刻会意,立称有事,躬身退去。

等曹湛走远,韩菼引沈、黄二人来到墙下僻静处,这才叹道:“想不到今日会在西园得遇金圣叹金公后人,实老夫生平之幸也。”

沈海红正是苏州大才子金圣叹外孙女,但她本人极少提及此层身份,知情者甚少,不由得好奇问道:“我尚未表白,韩学士如何知道海红的来历?”

韩菼道:“以丁夫人气度,又精通戏曲,既是姓沈,当出自吴江沈氏。金圣叹金公爱女法筵早年嫁入沈家,这是苏州吴人尽知之事。夫人闺名海红,想来是因为金氏旧居位于海红坊[53] 了。”

沈海红闻言,当即潸然泪下,又上前拜谢道:“多谢韩学士当年设法除掉朱国治这狗贼,为海红外祖父报了大仇,海红感激不尽。”

韩菼这才会意过来,沈海红是专程等在这里,为的就是要当面向自己致谢,忙举手相扶,道:“丁夫人快快请起。这其实是已故恩师徐乾学徐尚书的功劳,全靠他在御前进言,这才说服圣上重新拔擢朱国治为云南巡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