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在午夜以后(第13/17页)

这时我才看见自己脚下有个东西,就放在遮门的底下。我弯腰把它捡起来。原来是一个用防水布包起来的小包裹。我把它拿进屋,坐在床上端详着。我一下子联想到了塑料炸弹,觉得自己愚蠢可笑,但经过水底这一程,应该能让它丧失爆炸威力吧?小包裹是用细绳十字交叉缝上的,分量很轻。我想起了一句古老的谚语:“当心希腊人的礼物。”不过斯托尔夫妇并不是希腊人,再说,无论他们从沉没的亚特兰蒂斯掠取过什么,炸药都不会是那消失大陆上的奇珍异宝。

我用指甲刀剪开细绳,一一抽出线头,打开防水布包。一层细孔网布把东西裹在里面,再打开它,那物件就呈现在我的掌心之中。那是一个小小的陶瓶,颜色微红,两端带耳,把握起来很方便。我以前在博物馆的展柜中见过这类东西,我记得,它的正确名称应该是角状杯。陶瓶的造型巧妙,恰似一张人脸,直立的耳朵恰似一对扇贝壳,突出的眼睛和圆滚滚的鼻子下是一张狞笑着的嘴巴。下垂的唇髭连接着一圈胡须,继而形成了基座。陶瓶的顶端,两耳之间有三个昂首挺胸的人形,脸型跟瓶体的模样相同,但跟人想象的地方到此为止,因为他们没手没脚,而是长着蹄子,毛茸茸的臀部后面是一根马尾巴。

我把这东西转过来。同样是一张面孔对着我狡黠作笑。顶端也一样是三个神气活现的人形。我看不出上面有任何裂纹、任何瑕疵,只在唇部有一个模糊的瘢痕。我看了看陶瓶的里面,发现底部放着一张小纸条。瓶口太小,我的手伸不进去,只好把它抖落出来。这是一张普通的纸片,字迹是打字机打上去的:“塞利诺斯,大地诞生的森林之神,半是人,半是马,无法区分真话和谎言,将狂欢之神狄奥尼索斯当作姑娘养在克里特一处洞穴之中,后成为其嗜酒贪杯的教师与伙伴。”

就是这些,此外什么也没有了。我把纸条放回陶瓶,把陶瓶放在屋子另一头的桌子上。甚至此时,那张带着下流嘲弄表情的脸仍在乜斜着我,顶部那三个神气十足的骑马小人也清晰凸现,呼之欲出。我实在没精神再把它包起来了。我把外衣往上面一盖,爬上床去睡觉。早上我要费一番力气把它包上,让侍者把它送到38号房。还是让斯托尔留着他的角状杯吧——天知道它到底有多大价值——同时祝他走运。我对此毫无占有之心。

我疲惫之极,很快便睡着了。可是,唉,偏偏还是没能逃过。接着做的梦把我拖进了另一个世界,又混杂着我自己的事情,十分可怕,我挣扎不脱,醒不过来。新学期开始了,但我教课的学校坐落在一座山顶,四周围绕着森林,尽管学校大楼跟现实中一模一样,教室也是我自己那间。那些男孩子,我所认识的少年,一个个面孔全都熟悉,他们头上别着藤叶,带有一种奇怪的、神秘的美,既亲密可人,又堕落颓废。他们朝我这边跑来,微笑着,我伸出双臂抱着他们,他们带给我的快感既暗藏诱惑又十分甜蜜,以前从未经历,也从未想象过,在他们中间欢快蹦跳,跟他们嬉戏的人并非我本人,不是我所认识的自己,而是从陶瓶上脱胎出来的恶魔之影,自命不凡地昂头走着,与斯托尔在斯皮纳隆哈沙嘴上的举止姿态如出一辙。

好像过了几个世纪,我才最后醒了过来,这时已是日上三竿,阳光透过遮门照射进来,时间差一刻十点。我感到头痛欲裂,浑身乏力。我打电话要了咖啡,向外望着远处的海湾。那条船在泊位停着。斯托尔夫妇没去钓鱼。通常他们九点钟就已起航。我从外衣下面拿出那件陶瓶,开始笨手笨脚地用网布包起来,再包上防水布。我手里正归整着包裹,侍者就已端着我的咖啡出现在阳台上。他带着惯常的微笑问候我早上好。

“不知是否可以请你帮个忙。”我说。

“不必客气,先生。”他回答。

“是跟斯托尔先生有关,”我接着说,“我知道他住的是海湾那边的38号房。他通常都每天外出钓鱼,但我看见他的船现在还停在栈桥那儿。”

“这没什么奇怪的,”侍者笑了,“斯托尔先生和太太今早开车离开了。”

“明白了。你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吗?”

“他们不回来了,先生。他们彻底走了。他们开车去机场,前往雅典。如果你想租那条船,可能现在还来得及。”

侍者下了台阶朝花园走去,包在防水布里的那个陶瓶仍放在早餐盘旁边。

太阳把阳台烤得炙热难耐。这一定是个大热天,没法画画。反正我也没什么情绪。头天夜里的事情让我又累,又厌烦,十分疲惫,有种被掏空了的奇怪感觉。与其说是因为遮门外面的闯入者,不如说是因为那些冗长的梦。我或许已经摆脱了斯托尔夫妇,但并没有摆脱他们的遗留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