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在午夜以后(第10/17页)

我支起画架,把被压扁的毛毡帽往头上一扣,忘掉一切,只想着面前的一片景色。在盐滩的三天里——我连续几天重复着这一远征——是我整个假期最值得回忆的部分。全然独处,绝对安静。我连一个人也没见到。偶尔有一辆车远远从弯曲的岸边公路开过,然后消失。我中途休息时吃随身带着的三明治和柠檬汁。烈日当头时,便在废弃的风车旁小憩片刻。我在傍晚凉快的时候回到旅店,赶早去吃晚餐,然后回到我的房子里读几页书,直到上床睡觉。隐士祷告时所祈求的闲居生活怕也不过如此了。

第四天,尽管我已经从不同角度画完了两张画,却仍然不肯离开自己选择的这块领地,它俨然成了我的独享之地。我把画具装上车,徒步迈向地峡的缓坡,打算为次日作画找一个新地点。高地可能会增加一些优势。我费力爬上高坡,用帽子当扇子扇着,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但到达顶点后我惊奇地发现地峡原来很窄,只不过是又长又细的一条,我下面就是大海。不再是我身后那种平静冲刷着盐滩的海面,而是浪涛翻卷的外部海湾,北风劲吹,差点儿吹走我拿在手里的帽子。一位天才或许可以捕捉这变化莫测的阴影,在画布上用松石绿调和爱琴海蓝,暗红色打底,但我这个业余爱好者就力不从心了。再说,我甚至无法站直身子,画架画布也会立刻被风吹走。

我爬到下面的一片遮阴的金雀花丛,在那儿喘息片刻,眺望一下波涛翻滚的大海。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那艘船。它停泊在一个小水湾里,弯曲的陆地围着它,里面水面相对平静。这就是他们那条船,绝对不会弄错。他们雇的那个希腊船员正坐在船尾,船边系下一条鱼线,但他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看来并不把垂钓当回事,我判断他是在打瞌睡。船上只有他一个人。我朝自己正下方岸边的沙嘴看去,看见那儿有一座粗石砌成的房子,多少有些倾颓,它依傍着岩壁,可能以前用作羊圈。房子入口边放着帆布背囊和野餐篮子,另外还有一件外衣。斯托尔夫妇可能早就离船上岸,尽管风浪中操纵小船靠近岸边十分危险,现在他们正躲在避风处偷闲。也许斯托尔甚至在酿造他的特制云杉常春藤混合酒,另外还得加点儿羊粪提味,斯皮纳隆哈地峡这块孤寂之地就是他的“酿造场”。

船上的那个家伙突然站了起来,一边缠绕着鱼线,一边移动到船尾,然后站在那儿看着水面。我看见水面以下有个什么东西,接着那东西自己浮了上来,头盔、护目镜、橡皮潜水服、水下呼吸器等。那个希腊人弯腰帮着游泳者摘下头上的装具,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的注意力也便移到了岸上那倾颓的隐蔽所。门口那儿立着什么东西。我说“东西”是因为,出于光线的捉弄,一开始它就像一匹靠后腿站立的小马,腿上甚至后臀都长满毛发,接着我发现这正是斯托尔本人,他赤身裸体,胳膊和前胸也像别处一样,全都毛茸茸的。证明这是他本人才有的那张猩红色的肿脸,以及那对茶碟一般竖在秃头两侧的耳朵。我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恶心的场面。他走到阳光下,朝小船望去。接着,好像对自己和周围的一切都很得意,他昂首向前,在隐蔽所前面的沙嘴上来回踱着步子,那种古怪的步态我早就在村子里见识过,不是醉汉那种一摇三晃,而是一种笨拙的小碎步,双手叉腰,胸口前倾,撅着屁股。

游泳者已经摘掉了护目镜和水下呼吸管,悠然自得地划着水游向岸边,脚上还穿着脚蹼——我能看见它们像一条鱼一样拍打着水面。接着,脚蹼被扔在沙地上,游泳者站了起来,尽管穿着橡胶泳装,我还是惊讶地发现这人是斯托尔太太。她脖子上挂着一个袋子之类的东西,脚踩沙地迎着她那高视阔步的丈夫走去,并从头顶摘下袋子交给他。我没听见他们有任何交谈,两个人并肩走进小屋,消失在里面。至于那个希腊人,他现在又回到船头,继续悠闲地钓起鱼来。

我躺在金雀花丛的庇荫下,等待着。我打算给他们二十分钟时间,也许半个钟头,然后我就回到盐滩,去我的汽车那儿。不过我并没等那么长时间,也就过了十分钟,就听到我下面的沙滩上传来一声喊叫,我透过花丛看去,见到两个人都站在沙嘴上,手上提着背囊、野餐篮子和脚蹼。那个希腊人已经开始发动引擎,马上拉起了船锚。然后他把船慢慢开到岸边,触到斯托尔夫妇脚下的一块礁石。两个人上了船,紧接着希腊人就掉转船头,出了小小的避风港,向港湾驶去。小船绕过尖岬,看不见了。

受一股强烈好奇心的驱使,我爬下悬崖到了下面的沙滩,径直朝那个破败的隐蔽所走去。正如我料,这里的确是羊群的避难之所;泥地上散发着臭气,羊粪到处都是。不过有个角落经过收拾,放着几块木板搭成一个架子的模样。架子下面难免又是一堆啤酒瓶子,但无从得知里面装过的是当地啤酒还是斯托尔的自酿毒酒。架子上放着七零八碎的陶器片,就像有人从垃圾场里挖出的一堆家居破烂。不过,那些东西上没有泥土,却粘着不少藤壶,有些还是湿漉漉的。猛然间,我想到这些就是考古学家所说的,来自海床的“陶瓷残片”。斯托尔太太一直在探寻,她探寻的是海底,她要找的是贝壳还是其他更有趣的东西,这我无从得知。这些碎片是被丢弃的,毫无用处,无论是她还是她丈夫都懒得把它们拿走。我判断不出这些东西的价值,又往周围看了一遭,没再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便转身离开这座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