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河湾(第6/8页)

老乔治。太棒了。早安。

他心目中的乔治,是记忆中乔治最美好的一面,也是两人初次见面时,地点是沙拉特训练中心,时间是在战争结束后不久。杰里仍在陆军担任低阶军官,眼看即将退伍,因此无聊得头皮发麻。沙拉特的课程是为“伦敦临时雇员”开设的。临时雇员是从事过一两件谍报工作的人,仍未正式成为圆场的支薪员工,在沙拉特受训成为辅助预备人员。杰里已自愿申请成为全职员工,但圆场人事婉拒他的申请,使他的心情雪上加霜。因此当史迈利拖着脚步走进以石蜡油烘暖的教室时,身穿厚重大衣,戴着眼镜,杰里内心不禁发了一阵牢骚,准备再度迎接五十分钟的无聊时光,主题不外乎是如何寻找“你丢我捡信箱”的好地方,接着外出进行秘密远足,穿越瑞曼硕斯,在墓园里寻觅空心树。滑稽的是,指挥处人员七手八脚为乔治将讲稿架扭低,以免挡住他的视线。总算搞定了,乔治上台,站在讲台一边手脚不停动着,宣布今天下午的主题是“在敌境维护通信线路的问题”。杰里慢慢理解到,原来乔治授课不是照本宣科而是经验谈,这个像猫头鹰的矮小学究,嗓音羞怯、频频眨眼、连声道歉的人,曾在某个未开化的德国城镇熬过三年,主导过一个非常像样的情报网,一面等待有人一脚踹破门板或以枪托击脸,好让他尝尝身受讯问的乐趣。

授课结束后,史迈利要求见他一面。两人相约在一家生意清淡的酒吧相见,坐在角落,墙上挂在鹿角上的是飞镖板。

“很抱歉我们没办法录取你,”他说,“我认为我们的感觉是,你需要先在外面多待一会儿。”这是“不够成熟”的委婉说法。太迟了,杰里记得史迈利是遴选委员会无发言权的委员之一,而该委员会并未录取他。“也许你可以先拿个学位,先过一点不一样的人生,说不定他们会改变看法。你会保持联络吧?”

那次见面后,老乔治总是陪伴在他身边,从不表示惊讶,从未失去耐性,以温柔却坚定的手法扶持杰里的生活,直到他成为圆场的财产。杰里父亲的报业帝国垮台了,乔治伸出双手,等着接住他。杰里的婚姻垮台了,乔治整夜与他促膝长谈,充当他的支柱。

“对本单位,我一向很感激,因为给了我付出的机会,”史迈利说过,“我相信这样的感觉没错。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害怕……贡献自己。我这种态度,算不算老套?”

“你指挥,我跟从;”杰里当时回答,“你发号施令,我言听计从。”

还来得及。他知道。搭火车到曼谷,跳上回家的班机,最惨的状况顶多因失去联系几天被讥讽几句。“回家。”他对自己说。有点问题。是回托斯卡尼的家吗?空旷得令人哈欠连连的小山顶,没有孤女的陪伴。还是回老佩特的家?为弄坏茶杯一事向她道歉。还是回亲爱的史大卜身边?指派他坐镇办公桌,特殊责任是管理退稿。或者是回圆场:“我们认为你在财务组最能如鱼得水。”甚至能回沙拉特。想得美。担任讲师,每天从沃特福德镇的公寓冒生命危险上班,赢得新进人员的心与情。

第三天早晨,他起得非常早。晨曦刚从河面升起,先转红,再转橙,现在则成了褐色。一家子水牛在泥浆里涉水而过,铃铛叮叮当当响。河流中间有三艘舢板,互相联结成长而复杂的拖网。他听见刷的一声,看见渔网飞出,然后如同冰雹般落在水面。

然而他心想,我来这里的目的,并非追求一个未来,而是追求一个现在。

家,是无家可回时的投奔之处,他心想,让我不禁想到丽姬。头痛。暂时别想了。找地方吃早餐吧。

杰里坐在柚木阳台上嚼着鸡蛋配饭,回想起乔治向他报告海顿的消息。在舰队街,在美酒酒吧,雨天的中午。杰里从来不擅长记恨太久,最初震惊一阵后,其实没什么好多说的。

“借酒浇愁,愁更愁,是不是啊,好友?总不能扔下船不管,让老鼠去霸占吧。秉持军人精神撑下去,这样才对。”史迈利同意他的看法:对,这样才对,秉持军人精神撑下去,感激能有这个付出的机会。杰里发现海顿是自己人以后,甚至有一种酣醉的舒畅感。他从未认真怀疑过,英国正步上无可挽回的下坡,也未怀疑过自己这群人应该承担罪过。“海顿是我们造就出来的,”这是他的论点,“他叛变的冲击,应该由我们来承担才对。”其实动词应该用“付出”才对。付出。就是老乔治强调的。

杰里再度徘徊河畔,呼吸自由温煦的空气,捡来扁石打水漂。

丽姬,他心想。丽姬·伍辛顿,郊区逃兵。瑞卡度的学生兼出气筒。查理·马歇尔的姐姐与大地之母,以及可望不可求的娼妓。德雷克·柯的笼中鸟。我的晚餐客人,为时仅四小时。对山姆·科林斯呢?她对他有何意义?梅伦先生是查理口中一年半前的“猥琐的英国贸易商”,对梅伦而言,她负责走私香港线的海洛因。然而她代表的意义不仅于此。过程中,山姆曾向她透露,她其实是在为国效劳。丽姬兴奋之余立刻将消息通报给朋友知道,引来钦羡的眼光。山姆盛怒之下将她甩得不见人影。所以山姆将她当做代罪羔羊来陷害。仰人鼻息的见习生。就某一方面而言,这个念头让杰里想得津津有味,因为山姆指挥情报员时领导有方,颇受好评,而丽姬·伍辛顿在沙拉特扮演的角色只不过是典型的“只要一息尚存、本局永不招募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