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2/21页)

“你能有这样的朋友真好。”吴汇垂下眼睛,语气里透出羡慕。

“每个人都有的。只不过有时候意识不到罢了。”郑源掐灭烟蒂,摩挲着食指上的茧痕:“你也有。”

吴汇一下子戒备地靠上椅背:“……你又知道了。”

“其实我不知道。”郑源自嘲地笑笑:“就当我给你瞎编个故事吧。我的故事。”

郑源的故事开始于2014年。

马航失踪,岁月号沉没,埃博拉爆发,ISIS扩张,同一年,一个在破旧城区的年轻人,我,也许是去上夜班,也许是完成了繁重的机械劳动准备回家躺倒,不管怎么样,那一天我没有按照自己的轨迹周而复始的运转,因为夜半幽暗的后巷,我撞见了另一个年轻人。

他穿着讲究的外套和鞋,却瘫倒在垃圾堆旁边,脚下是呕吐的痕迹。这一带环境很乱,黄赌毒俱全,我不知道对方是沾了哪一点,又或者已经死了,我知道的是这里的闲事不能乱管,所以我踮着脚,小心翼翼地想要从侧边绕过去。哪知道楼上突然吵吵嚷嚷的,醉汉的呓语伴随着急促的拍门声,紧跟着“哐啷”一响,有什么东西碎了,狗叫声此起彼伏,那人一动,受了惊扰似的转过脸来,我心里扑通一下:居然是他。

我认识他,他是……一个老相识。我们很多年未见了,他甚至不一定记得我。他明显已经神志不清,我踌躇了一下,直到巷口传来夜游的不良少年们大嗓门的笑闹声。我看到他手腕上金表的反光,衣兜里皮夹的一角,太清楚把他留在这里会是什么下场。

于是我带走了他,连同他的汗水,呓语,混沌的意识,沉重的身躯,通通安置到我那间狭窄的卧室的狭窄的单人床上。即使如此狼狈他还是香的,睫毛颤动,像一只飞蛾投下的暗影。我拿到了他的皮夹和金表,摘戒指的时候他的手忽然一动,抬起来划过我的太阳穴,脸颊,耳垂。“你啊……”他含糊地吐出两个字,复又陷入昏迷,我的手却停下了——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让我想到了从前。

我想,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他,哪怕我在他的手臂摸到了细密的针孔,哪怕他刚醒来就狠狠地揍了我。他疯了,他狂躁,呕吐,抽搐,在地上不停打着滚,高大的身躯弯折成一个扭曲的角度。我找到了黑市里的买卖人,他们说这是海洛因戒断反应,熬过最开始的72小时戒断高峰就好了。买卖人说他打进去的剂量足够弄死一匹马,同时意味深长地告诫我少掺和这些有钱人的私事。但那不是别人,那是他,我不能不管。

于是我从他们那里买了美沙酮,黑市价,贵得咋舌。国字头的治疗中心只要十块钱一剂,但我没办法让他冒那个险。我不知道他的来路,尿检,核查,身份证,样样都可能让他翻不了身。安慰剂效力有限,我只能把他锁住,他不闹了,手和脚都像断了似的绵软,忍受不住的时候就用头磕床头的铁栏杆,一下,又一下,血迹伴着空洞的回音。我怕他自杀,只能抱着他的头,一遍一遍叫他,跟他说:是我,是我啊,你看一看我,想起来了吗?他偶尔会有半刻清醒,含含糊糊地叫一声我的名字,那是这么多年以来我所有的,最好的时光。

我以为我可以治好他,然而太难了。黑市里的人说过:“走板的还好说,用笔的死路一条。”走板是吸食,笔,就是注射器,海洛因已经汇入他的血脉,沉进他的骨血,蛀空他的灵魂。我问过他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他的表情变得颓然,他也许跟我说了理由,也许没有,但我知道,他是无辜的,毕竟他曾经是那么好的人,有人将这样的命运强加到了他的身上。

不管那个人是谁,我都要杀了他,或者,她。伤痕

郑确度过了最惶恐的一个礼拜。

整整七天,没有老三,没有徐婷,学校里人头攒动,他却像掉进了荒原,望不到边际,只有无穷无尽的水泥路延展在他低垂的头颅之下。他与他们不在一个班,甚至不在一个年级,他不敢踏上全是陌生人的楼层。终于踏上一次,却又不知道该问谁:他们人呢?还好吗?还来上课吗?直到失联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他们任何一个人的电话号码,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趁放学蹭去报刊亭,挨个翻阅本市的日报晚报都市报。

老三的弟弟死了,郑确想,就算没死,也是坠楼了,这么大的事情,应该是要上新闻的。他一边怕看见,一边又想看见,第二只靴子悬在半空中,迟迟不落,让郑确在温暖的晚风中抖成了筛子。

“不买就不要乱翻。”看摊子的老头面露嫌恶,伸过一把木尺子,“啪嗒“一声敲到郑确的手背上,他低头看看,手背一条红迹,手指头却是全都黑了,冷汗混着油墨,抹得纸面一塌糊涂。郑确说不出话,他一无所获,只能勾着头,踢着石子慢慢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