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迷离夜(第16/29页)

宰相保持沉默。

皇帝喃喃地道:“爱卿,昨夜朕在此殿上似睡非睡,有一刻仿佛深陷于梦魇之中。当时朕就在想,淮西之役如同一场噩梦,却不知何时能够醒来?”他终于将内心最深处的忧惧倾吐了出来。

武元衡微微一笑,“淮西之战对陛下如同噩梦,那么陛下有没有想过,它对于吴元济又是什么呢?”

皇帝询问地望着宰相。

“在臣看来,对于吴元济,旷日持久的淮西之战就如同一场凌迟!”

“凌迟?”

“是的,凌迟。陛下,身陷噩梦中的人盼望着醒来,因为一旦醒来便是风和日丽的崭新一天。可是,遭受凌迟的人会盼望什么呢?”

“……”

“他盼望的是速死。因为只有死亡才能终止他正在遭受的痛苦与折磨,只有死亡才能使他获得最终的解脱。”顿了顿,武元衡用愈加平稳的声调说,“所以,陛下和吴元济对淮西之战都已忍无可忍。但是,陛下一旦忍过去了,前方就是海阔天空,就是最终的胜利。而对于吴元济来说,灭亡是注定的,拖得越久死得越惨。”

皇帝向案上猛击一掌,目光炯炯地盯着宰相。

武元衡温和地问:“陛下此刻还烦恼吗?”

“可是……天象总不能不信吧?”

“天象是预兆,更是警示。既然得到警示,就应采取行动,防微杜渐才对。社稷危,危在人心纷杂,天子威权不再。所以当此危难之时,陛下更要让天下人看到您破釜沉舟的决心。您越坚定,臣子们就越会戮力同心,吴元济之流就越惶惶不可终日。削藩之胜,方能指日可待!否则,这大唐的江山社稷就真的凶险了。”

“朕明白了。”皇帝静默片刻,抬头道,“那今天咱们就先说好了,待到胜利之日,朕将请爱卿上凌烟阁同庆!”

“凌烟阁?”提到这个供奉大唐功臣的楼阁,武元衡也难掩激动了。

“是的,爱卿可愿往?”

“臣荣幸之至!”

皇帝今天头一次露出了笑容。

武元衡说:“那么臣请告退……快要晌午了,陛下好好歇一歇吧。”

“宰相保证,这次朕不会做噩梦?”

武元衡略显无奈地回答:“……臣不敢保证。”

皇帝又微笑起来,“也罢。还要烦劳爱卿一件事。裴中臣怎么突然摔伤了腿呢?爱卿替朕去看看他吧。”

“臣遵旨。”

“就说朕让他安心养着,等彻底好了再回来不迟。”说着,皇帝又从自己那堆书法作品里拣了一张出来,“这幅字朕觉得还行,请爱卿带去给裴中丞养伤时把玩。”

武元衡退出延英殿。李纯向后靠在御榻上,微合起双目。倦意一阵阵袭来,他觉得浑身汗淋淋的,衣服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也懒得叫人来伺候更衣。

迷迷糊糊地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觉得殿中有动静。他勉强睁开眼睛,只见御榻前匍匐着一个人。

“你来了。”皇帝懒洋洋地说,“来了多长时间?”

跪着的人回答:“半个多时辰了。”声音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害怕,也许二者兼而有之。

“半个多时辰……朕睡了这么久?”

听到这话,那人才将头抬起来。他和李纯同龄,因是阉人面白无须,粗看比李纯还年轻些。但仔细看的话,就能发现那双眼睛里饱含忧患,既有步步为营的精明和谨慎,也有奴颜婢膝的卑贱和狡黠。

此人,便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宦官——吐突承璀。

皇帝撑起身来,以手扶额,低声嘟囔:“头痛。”

吐突承璀本能地一跃而起,刚要上前服侍,突然又停下来。

皇帝看着他进退两难的样子,讥讽道:“你就是在怨朕。”

“奴怎敢啊!大家——”吐突承璀这才跪到李纯的身边,伸手替他按揉着太阳穴,一边委委屈屈地念叨,“这四年来,奴每一天都度日如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