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来自过去的声音(第16/21页)

因为地势的缘故,大西洋别墅受到了高地的遮蔽,几乎快要走到门口时达格利什才看见低矮的窗口透出的灯光。劳特伍德将他引到客厅,他那屈尊降贵的架势仿若一位地位极高的家臣在接待一名从大宅子过来付房租的侍从。壁炉的炉火和一盏台灯是房间内仅有的光源。霍尔库姆小姐坐在炉火旁,两只手搁在大腿上。炉火的火光在她暗色的高领丝绸衬衫上跃动,一条褶皱的黑色羊毛裙及至脚踝。达格利什轻手轻脚地走进客厅,她像是从沉思中挣脱开一般,伸出手,稍稍地触碰了一下他的手,然后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坐到壁炉旁她对面的那张椅子上。

如果达格利什能够设想出艾米丽·霍尔库姆殷勤的模样,那么他就能够从她关心的眼神和细心询问他坐得是否舒服的话语中察觉出她的热切。温暖的炉火、柔和的海浪和高背扶手椅的软垫令他恢复了精神,他靠进椅子里,松了一口气。被问及要喝酒、咖啡还是甘菊茶时,达格利什心怀感激地选择了最后一种。这一整天下来,他喝得咖啡已经够多了。

劳特伍德为他送来了甘菊茶,霍尔库姆小姐说:“很抱歉这么晚请你过来,一定程度上是因为这个时间对我而言比较方便。我预约了牙医,而且又不愿意取消这次约会。岛上有些人,如果他们实话实说的话——不过,他们倒是很少打开天窗说亮话——他们可能会告诉你我是一个自私的老女人。至少在这一点上,我和南森·奥利弗有些共同之处。”

“你不喜欢他?”

“他不是一个可以被忍受、能够被喜欢的人。我从来不相信所谓天资就能够为恶劣行径开脱的说法。他是一个反叛传统观念的人。每隔三个月,他就会带着女儿和文字编辑登岛,逗留两个星期,制造骚乱,同时提醒我们,我们这些常住岛民是一小撮逃避现实、无关紧要的逃亡者,就像那座老旧的灯塔一样,仅仅是一种象征,是过去的遗骸。他戳穿了我们扬扬自得的满足感。从那个角度来说,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你可以将其称之为甩不掉的恶魔。”

达格利什问道:“如果他搬到岛上长住的话,不也成了逃避现实的人吗?”

“这么说你都听说了?我不认为他能够做到。像他这种情况,他可以宣称自己需要隐居以满足写作的需要。他迫切地想要创作出一本同倒数第二部小说一样精彩的作品,尽管他清楚自己的才华正在逐渐枯竭。”

“他也察觉到了?”

“哦,没错。才华的枯竭和对死亡的恐惧是他的两个心头大患。当然,还有负罪感。如果你决定摒弃内心的良知的话,那么就没有道理背负犹太教和基督教所共有的罪孽意识。那样一来只会令你经受精神上负罪的折磨,却无法获得被宽恕的慰藉。奥利弗对很多事心怀愧疚,事实上,这也正如我们所有人一样。”

她顿了一下,放下了手里的杯子,凝视着渐渐熄灭的炉火。她说:“南森·奥利弗因他的才华而成名——他的天赋,如果这个词更恰当的话。一旦他失去了才华,他将变成一副空壳。他畏惧另一种意义上的死亡。我认识一些出色、卓有成就的男士,在他们身上我曾经见证过这种事的发生。在面对这种必然时,女性似乎更淡然、洒脱。这是任谁也逃不过的。每年我会回伦敦一次,逗留三个星期,拜访一些依然健在的朋友们,提醒自己我逃避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奥利弗十分恐惧,缺乏安全感,却没有自杀。他的死令我们困惑不解,现在依然想不明白。无论证据如何指向了相反的方向,自杀似乎仍旧是唯一可能的解释。但是,我不那么认为。他不会选择那种死法——丑陋、恐怖、堕落,这种自我了结的方式映照了几个世纪以来,绞刑架上那些扭曲、可怜的受害者。刽子手利用受害者自己的尸体来扼杀生命,而我们也是由于这个缘故才觉得这种方式如此令人厌恶吗?不,南森·奥利弗不会勒死他自己。他会选择同我一样的方式:酒精和药,一张舒适的床,如果情绪刚好的话,再写一封措辞恰当的遗书。然后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沉默了一会儿,她接着说道:“正如你所知道的,当时我也在那儿。当然不是他死的时候,而是将他放下来的时候。鲁珀特和盖伊不确定该把他往下放,还是把他往上拉。那几分钟似乎无限漫长,他就像一个溜溜球似的上上下下。然后我就离开了现场。我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但是我发现对于虐待尸体,我有一种原始的厌恶。死亡迫使某种习俗生效了。当然,你早就习以为常了。”

达格利什说:“不,霍尔库姆小姐,我们不会习以为常。”